然而,命运又二次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当他满怀尽忠报国之志,欣然来到南昌府的时候,方才发现宁王重金聘请他,并非重用其才干,而仅是借此博得一个“礼贤下士”的虚名而已。正是凭借这一虚名,宁王招纳了许多志同道合之士,势力大增。
唐伯虎被委以虚闲之职,终日无所事事,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此时,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却于闲暇中撰写了著名的《许牲阳铁柱记》和《荷莲桥记》等。
天长日久,这位经纶满腹的书生,以其敏锐的政治嗅觉,从宁王行踪的蛛丝马迹中,发现他存有不轨之心,正在处心积虑地积蓄力量,伺机谋反。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已经被带上了贼船,瞻念前途,不寒而栗。
闲居洪州南昌的唐伯虎,心事重重地来到波涛滚滚的赣江边,登观千古名楼滕王阁,一览王勃的不朽之作《滕王阁序》,目睹“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景,沉思自己坎坷的人生轨迹,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如同赣江之水滔滔东流,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沮丧。他失望迷茫,忧郁彷徨,暗写下一首《诗贈宁王》,袒露心迹:
信口分成四韵诗,自家计较说和谁?白头也好簪花朵,明月难将照酒后。得一日闲无量福,作千年调笑人痴。是非满日纷纷事,问我如何总不知?
曾遭遇“科举门”打击的唐伯虎,突然想起前朝大唐才子李白盲从永王李璘起兵败亡的惨痛教训。大诗人李白,曾是他心中的偶像,其人生的坎坷曾令他扼腕惋叹,其择主不慎险遭灭顶之灾的前车之鉴让他刻骨铭心。抚今追昔,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他不愿再遭遇“南昌门”之患,不想重蹈诗仙之覆辙,去做李太白第二,于是决意脱身而归。
但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却难。唐伯虎明白,倘若一不小心,必将招来杀身之祸,轻则铩羽而归,重则丢掉性命。如何能够避免宁王的猜疑和忌恨,荀性命于乱世,安然抽身呢?唐伯虎与祝允明暗地磋商。经一番冥思苦想后,一向恃才傲物、清高儒雅的唐伯虎,再也顾不得儒生的身价和脸面,决定装疯卖傻,忍辱负重,以曲求伸,来个“金蝉脱壳”。
于是,唐伯虎与祝允明一改往日之风范,终日酗酒嗜赔,放荡不羁,嬉笑怒骂无常,闹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曾几度,唐伯虎“佯装使酒,露其丑秽”,醉如烂泥,连“二掌柜”的都裸露了出来,引得南昌府上下目不忍睹,无不唾之以沫。更有甚者,当宁王派人前来馈赠衣食器具时,唐伯虎便趁机借酒表演,疯态大展,肆无忌惮,竟然裸体盘膝而坐,放浪地口出秽言,大声地讥讽呵斥来使,令人啼笑皆非。如此几番疯癫痴狂的出色表演!果然使宁王信以为真。他大失所望,认为唐伯虎“朽木不可雕”,无可救药,破口大骂道:“孰语唐生贤?真一狂生耳!壮‘大才子’?其实是‘大混蛋’!”一怒之下,遂下达逐客令,将店伯虎和祝允明等一起驱之回乡。唐伯虎脱险而归,心中暗自庆幸。不久,宁王果然起兵反叛朝廷,欲面南称帝,但很快被一举平定剪除。这一刀光剑影的兵灾血腥,使得千万人头落地。幸亏他先知先觉,及早脱身离去,方才幸免于难。虽然逃脱了杀身之祸,但也引起了不少的麻烦、他毕竟人伍涉足其中,再一次地登上了皇家的“黑名单”。
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南昌门”一幕恶作剧之后,官场上两度受挫的唐伯虎,最终不得不满怀着失望和遗憾,彻底地终结了对功名的奢望,颓然决定此生绝意于仕途。这对于“壮志未酬心先死”的“大才子”来说,的确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一生竟如落花流水,恍若春梦。这是他挥之不去、死不瞑目的人生恶梦、其悲哀的心境,恰如他在《梦》和《落花》诗中所言:
二十年余别帝乡,夜来怱梦下科场。鸡虫得失心尤悸,笔砚飘零业已荒。自分已无三品料、若为空惹一番忙。
钟声敲破邯郸景,仍旧残灯照半床。(《梦》)花朵凭风着意吹,春光弃我竟如遗。
五更飞梦环巫峡,九畹招魂费楚词。衰老形骸无昔日,凋零草木有荣时。
和诗三十愁千万,肠断春凤谁得知?(《落花?》)
明月清风千秋永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大于神伤。从南昌重回桃花坞的唐伯虎,心与神一度遭受重创,从此一蹶不振,不再张扬潇洒,思想更趋消沉。他静下心来扪心反患,从自己与徐经、朱宸濠二人的交际中悟出了一个道理:人心之叵测,知人知面难知心;交友之不慎,误时误事更误人。他似平看破红尘,产生了世事皆空之想,不得不向命运屈服,相信宿命论,改信佛学。他取来《金刚经》,加以拜读,当看到里面写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心中怦然而动,写信人生的确“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遂决定“皈心佛乘,自号‘六如居士”,并自制一方“逃禅仙吏”的印章,寄托希望,超度余生。
他再次陷人精神的空虚,却自认为在困惑中找到了出路,因此写下令人大惑不解的《解惑歌》:
纷纷眼底人千百,或学神仙或学佛。
学仙在炼大还丹,学佛来寻善知识。彼要长生享富豪,此要它生饶利益。忠孝于其道不同,且把将来桂东壁,我见此辈贪且痴,漫作长歌解其惑。学仙学佛要心术,心术多从忠孝立。惟孝可以感天地,惟忠可以贯金石。天地感动金石开,证佛登仙如芥拾。痛定思痛,几度反思,唐伯虎重新审视人生,往日的自信,自傲、自负和自欺,消隐一空,对世事、对名利、对信仰、对世道的认识,也都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他在《偶成》中写道:还丹参成药,粘目苦无胶。
沽酒衣频典,催花鼓自敲。功名蝴蝶梦,家计鹧鸪巢。世事灯前戏,人生水上泡。
待到知天命之年,唐伯虎愁情寒意渐消、眴噫回转壮阔,再不见激越愤慨,也不见书生意气、最终变变得怡然达理、清新淡远、与世无争。他在《寻花》与《感怀》中写道:
禺随流水到花边,更觉心情似昔年。
春色自来皆梦里,人生何必尽车前?
平原席上三千客、金谷园中百万捉。
俯仰繁华是陈迹,野花啼乌谩留连。(《寻花》)
不结金丹不坐禅,凯来吃饭倦未眠。
生涯画笔兼诗笔,踪迹花边与柳边。
镜里形骸春共老,灯前夫妇月同圆。
万场快乐千场醉,世上闲人地上仙。(《感怀》)
胸中无数才华,平生万般磨难,及至垂暮之年,唐伯虎反倒寛襟开朗,笑傲江湖,浮云富贵,粪土王侯,超脱于儒佛道家、无舆在阴曹地府,仿佛进入了“明月松风天然调,抱得琴来不用弹”的境界。其人生玄思、哲学超悟和精神解脱,是何等的高超与坦然。且看他笔下的《老少年力和《伯虎自赞》:
人为多愁少年老,花为无愁老少年。
年老少年都不管,且将诗酒醉花前。(《老少年》)
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
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
噫!
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
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伯虎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