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文学士皆贫。处在大明王朝由盛而衰年代里的唐伯虎,尽管在文艺的圣坛上大名如雷贯耳,尽管他身后留下了无数熠光的国之瑰宝,但一生难于以文谋生,生前并没有成为艺界的百万富翁,而是经常地囊中羞涩,成了名副其实的落魄文人。其怀才不遇的悲愤,穷困潦倒的凄苦之情,在《赠徐昌国)的诗中略见一斑:
书籍不如钱一囊,少年何苦擅文章。
十年掩骭青衫敞,八口啼饥白稻荒。
他晚年的生活忧伤与凄惋,在其《漫兴》的组诗中,一览无遗,令人惋叹:
十载铅华梦一场,都将心事付沧浪。内园歌舞黄金尽,南国飘零白发长。稗里内生悲老大,斗间星暗误文章。不才剩得腰堪把,病对绯桃检药方。(《漫兴之一》)
平康巷陌倦游人,狼藉桃花病酒身。短梦风烟千里笛,多情弦索一床尘。黄金谁买长门赋?黛笔空描满额颦,惟有所欢知此意,共烧高烛赏佘春。(《漫兴之四》)
落魄迂疏自可怜,棋为日月酒为年。解元之淌,苏秦抖颊犹存舌,赵壹探事我没钱。满腹有文雅骂鬼,措身无地反忧天。多愁多感多伤寿,且酌深怀看月圆。(《漫兴之五》)
迟暮之年的唐伯虎,常年体弱多病、已不能经常作画与书法,加之沈氏先他而去,自己又不善持家、生活越发贫困,甚至不得不靠祝允明、文征明、王宠等好友接济度日,“大才子”居然落拓为天下“大贫士”。但是,他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病中仍笔耕不辍,五十一岁还创作了《落花图咏》,五十二岁创作了《松涛云影图》,五十三岁又写了《元旦》诗,五十四岁尚有嚷自书诗翰册》,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在《五十言怀诗》中写道: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
漫劳海内传名字,谁论腰间缺酒钱?诗赋自惭称作者,众人多道我神仙!些须做得工夫处,莫损心头一寸天。倣岸豁达、饱经风霜的唐伯虎,晚年并不避自身的“贫士”之讳,反而以此为“荣”,振臂呐喊,写下了如泣如诉的《贫士吟》,将贫寒之状倾天诉地,读来让人心酸;贫士更无使鬼钱,笔峰落处境云烟。
承明独对天人策,斗大黄金信手悬。
贫士衣无柳絮棉,胸中天适尽鱼鸢。
宫袍着处君恩渥,遇上青云到木天。
贫士灯无继晷油,常明欲把月轮收。
九重忽诏谈经济,御彻金莲拥夜游。
尤其在《奉寄老友孙思和》的组诗中,他将自己晚年的凄楚窘境,描写得淋漓尽致,布世告人,每每催人泪下:
十朝凤雨苦错迷,八口妻孥并告饥;信是老天真戏我,无人来买扇头诗。书画诗文总不工,偶然生计寓其中;肯嫌斗栗数钱少,也济先生一日穷。
抱膝腾腾一卷书,衣无重褚食无鱼。旁人笑我谋生拙,拙在谋生乐有余。白板长扉红槿篱,比邻鹅鸭对妻儿;天然兴趣难摹写,三日无烟不觉饥。青衫白发老痴心,笔砚生涯苦食艰;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荒村风雨杂鸣鸡,燎釜朝厨愧老妻;谋定一枚新竹卖,市中笋价贱如泥。儒生作计太痴呆,业在毛谁与砚台;问字昔人皆载酒,写诗亦望买鱼来。
垂暮之年的唐伯虎,尽管贫困潦倒,但有一件事使他十分开心惬意。他一生唯一的女儿桃笙,逐渐长大成人,亭亭玉红,楚楚动人。其时,他的好友、著名艺人王宠,时常来接济他家的生活,其儿子王子阳,是个著名的青年书法家,有德又有才、经常来拜唐伯虎为师,并最终娶了他的女儿为妻。唐伯虎对这桩婚事称心如意,成为他晚年聊以自交、最为快乐的事。
人不违天而天绝人。明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五十四岁的唐伯虎,在贫困潦倒中病情加重,健康每况愈下。这年秋天,他应邀去东山亲家王宠家中作客,席间亲眼见到苏东坡的一一幅书法真迹《中吕囗满庭芳》,词中有这样两句:“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恰好触动丁他那忧伤凄凉的心灵痛处。他情不自禁、悲袭心头,伤感至极,身体不能自支,怅然回家,从此竟一卧不起。
是年十二月二日,唐伯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溘然长逝,魂归苍天。从他生前所画《烧药图》的题诗推断,他可能死于占病。诗中写道:
人来种杏不虚寻,仿佛庐山小径深。常向静中参大道,不因忙里庆清吟。愿随化雨三春泽,未许云间一片心。老我近来多肺病,如另紫雪把烦襟。
颗璀璨的艺术明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陨落了。一代解元之殇,就这样画上了人生轨迹的句号。唐伯虎走了,他走得是那样的坦然。死前,他自知苦日无宝,怡然写下了笑傲死亡的《伯虎绝笔》: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防?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唐伯虎死后,无钱购买坟地和贵棺,无人为他举行盛大的葬礼,无缘享受艺术大师的殊荣,只好就地暂厝于桃花坞宅旁,后事的安排,是其贤婿王子阳、亲友王宠、好友祝允明、文征明等凑钱置办的。祝允明为他写了千余宇的墓志铭,王宠将其手书,镌刻在石碑上。这就是一代画宗得享的哀荣。祝允明还亲自为他写下一首《挽诗》:
少日同怀天下奇,中年出世也曾期;朱丝听绝桐薪韵,黄土生埋玉树枝。生老病案吾尚在,去来今际子先知;当时欲印槌机事,可解中宵入梦里。
由于唐伯虎生前坎坷,晚境凄凉,以致身后无数价值连城的诗书画,官方无视,民间相争,几近散轶殆尽。亏得上苍有”眼,人间有贤达,约半个世纪之后,至明万历年闻,一位常熟县的书商何君立,一向仰慕唐伯虎的诗文和为人,不惜重金屬尽财囊,四处抢救和搜集失散的片纸只字,征集与整理诗词照章‘终于将唐伯虎生前散轶的上百首(篇)诗文,审核校阅后付梓’才使唐伯虎有了第一个较为完善的诗文画集传世,一时洛阳纸贵。约百年之后,至明末崇祯年间,江南著名的出版书城补常熟书商毛晋,更是敬重唐伯虎的才情和为人,其在编录《明清髯事》及《海虞古今文苑》时,又特地详尽地收录了唐伯虎生前文和轶事,积累了更多生动珍贵的文化资料,才使后人得以大饱眼福。
唐伯虎死后二十余年,其生前好友和社会贤达,曾捐资凑钱,将其暂厝的棺木,于嘉靖三十六年(公元1547年)迁莽到横塘镇王家村的祖宗坟地。崇祯甲申年三月十六日,毛晋与同郡士人游春,一行抵达苏州后,特地慕名来到横塘王家村,但见一代才子唐伯虎的荒冢,荆棘丛生,牛羊放逐墓园,顿时哀悯之心油然而生。他大惑不解地询问附近的农夫,方才得知唐伯虎死后,后嗣中只剩下一个孀居的侄孙媳妇,家中经济十分拮据,困顿于苏少城内,以致连四时祭典的香火纸钱都很匮乏。毛晋凄然感叹道:“是朋友之罪也!千载下读伯虎之文者,皆其友,何必时与并乎?”于是,他慷慨解囊,独立承担了重修唐伯虎之墓的重任,复修墓盘,再立碑石,并在墓旁建造了三间祠堂。时任苏州地方官的雷起剑,则亲自写作了“重修唐解元墓”的碑文,“更勒石以遗千古之有心者”。
古往今来,日轮月回,唐伯虎的故居桃花坞,现在仅存遗址了,但苏州西郊横塘的唐伯虎墓,仍保存完好。解放后,人民政府于一九五五年重新作了整修。“****”****期间,墓地遭到毁坏,后又重整修复。如今的唐寅园,错落有致,恬静中透出几分风雅,前来游园并谒拜唐寅墓者,络绎不绝。园中“六如堂”内那幅楹联,最是耐人寻味,令观者瞩目感叹,心灵共鸣:
问唐衢痛哭何为,纵使青云无望,却赢得才子高名,在将相帝王之上:继宋玉招魂之后,此番苍暮重修,更装点横塘美景,替湖山花月省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