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噶礼找到二位钦差,述说根由。他自认为贿考一事天衣无缝,查无实据,便矢口加以否认,并要求二位钦差高抬贵手,上天言好事,息事宁人。二位钦差虽然已经发现了噶礼受贿的蛛丝马迹,但徇于私情,既未予以彻查深究,也没有向康熙皇帝报告,决定隐匿这一重要案情。
而更令人遗憾和悲哀的是,两位钦差竟然于第二天夜里,
微服私访,来到张伯行府上进行“规劝”。
张鹏翮对张伯行说:“噶礼乃封疆大吏,触犯国法理应重处,与庶民同罪;但总督又是皇上倚重之臣,事情闹大了,怕皇上的面子过不去,我们也不好交代。况且,贿卖一事乃一面之词,虚实难辨,不如高抬贵手为好,息事宁人是上策。望就此打住,就地了结吧。”
赫寿也张开尊口,帮腔附和,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啊。都在同朝为官人,何必结怨衔恨,自寻烦恼呢?”
然而,一身正气、深受康熙皇帝信赖的新任巡抚张伯行,却断然拒绝了两位钦差的一番“好意”。他直截了当,铮铮有声,当面回言:“钦差一向是清正廉明的贤臣,素有‘执法如山’之誉,怎么可以将私人恩怨凌驾于国家法度之上呢?办案怎么可以回避权臣,袒护罪犯,使天下无正义可伸张呢?如此姑息迁就,正邪不分,岂不上负天子之心,下失黎民之望吗?”张鹏翮与赫寿万万没想到,张伯行竟然会如此不给面子,他那刚直倔强的样子,毫无商量的余地,于是二位钦差衔但在张鹏翮与赫寿并未把张伯行放在眼里,他们认为终是斗不过噶礼的,又自恃身为钦差,掌有待枚,因此对他的意,怖天之案,江南士子的气愤自然会降温,张伯行的锐气也肯定会锐减,到那时再避重就轻,惩处几名涉案小官,便可以圆满结案,安然交差,瞒天过海了。主意已定,二人又装模作样,虚张声势,煞有介事地把科场去了。弊案料理了一番,障人耳目之后,竟然结伴南下,到福建游玩。正所谓“人情大于王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使“贵为天子”的“明君”康熙,也会被蒙在鼓里,鞭长莫及。
再审一箭四雕
再说,自第一次庭审后,张伯行回归后衙,坐卧不安。特别是两位钦差屈身下驾,登门私访之后,更加心烦意乱。
家人张福见状,上前问明原因,然后说道:“老爷不必生气了。依小人看,这桩案子是深究不下去的,绝不会追到总督大人的头上。”
张伯行不得其解,问:“何以见得?”张福莞尔一笑,说:“难道老爷忘了?那张钦差与噶礼总督,可是未来的儿女亲家呀!是亲三分向嘛。”句话提醒了糊涂虫,张伯行点头,恍然大悟:“怪不得在今天的大市中,张鹏翮开始时态度十分明朗,对受贿的考官紧追不舍,分明一副大公无私的姿态。但当李奇供出噶礼受贿之事后,他的态度来了个二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突然暧昧起来,竟然不分青红皂白,主观武断地草草收场。看来,这个案子的确不简单,难以查个水落石出了。”但是,想到康熙皇帝对自己的信赖和倚重,想到江南士子义愤填膺、渴望公正的情景,想到事发本辖区内,自己又刚履新职,背负朝廷重任,承载百姓厚望,他如坐针毯,心想:“为官不易,清名更难啊。但我决不能违心治事,留骂名于后世。”于是,他再也不想犹豫彷徨,便抖擞精神,挥毫运笔,连夜写下一道奏折,发往京城。
是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康熙皇帝在京城,接到了张伯行的这份奏折,阅后对江南科场案审理的情况一清二楚。他见张伯行据实禀报,仗义执言,对其忠心耿耿,刚正不阿,大为欣赏和感动。
但是,就在同一天,康熙皇帝也接到了噶礼的奏折,其中参劾张伯行犯有七大罪状,仅其中私刻书籍、谤诽朝政一条,就足够灭门之罪了。康熙皇帝对此本有点不大相信,但亲信李煦等人也曾密告过,张伯行确有刻书之举,这又令他不可不信。
“两封奏折,督、抚互参;一对重臣,势不两立。公也?私也?看来弊案重大,这可如何是好?”每临大事有静气的康熙皇帝,此时也陷于沉思为难之中。思来想去,此事事关大清的纲常王法和江山社稷,实在马虎不得。为了排除障碍,减少干扰,将弊案审个一明二白,他断然决定:张伯行和噶礼两人,自即日起全都加以回避,一律不得介入此案的审理。同时,立刻下达旨意,严令张鹏翮与赫寿二位钦差,将科场弊案和督抚互劾案,一并审理核查,迅速理清,他在谕示中特别强调指出:
必须要这三人当面对质清楚、查明余下的十五次金子的下落,才是结案的关键,在这一点上、要格外用心。
康熙皇帝不愧为“明君”、谕示可谓一语中的,抓住了弊案上报的确实结论。关键和要害。但圣旨发下了十多天后,却不见张鹏翮与赫寿。
其间,康熙皇帝却接连收到了江宁织造曹寅和苏州织造李煦的三道密札。一人都密报,在案审的过程中,又出现了新的情况,波澜迭起:李奇与陈天立到庭上对质时,陈天立供认,确实接到了李奇送来的十五锭黄金;但问到最后究竟交给谁了的时候、他却吞吞吐吐,始终不肯说出下落,但断然否认自己截留私吞。就在准备再次拷问的时候,陈天立却突然在狱中自缢身死、结果造成了死无对证的局面,贿金之事只好不了了之。
康熙皇帝看到这里,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案子的审理竟然会如此之复杂曲折。他凭直觉判断:这里面的确错综复杂,幕后必有强权人物为梗作祟,其中噶礼最为可疑。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他接受了贿赂,甚至连陈天立的死,恐怕也有被其杀人灭口之嫌,但这些目前尚不能做出定论。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康熙皇帝,当即又连发两道圣谕;道是,继续催促张鹏翮与赫寿,速将案件勘查的结果上报;另道是,密令安徽巡抚梁世勋,暗中查访证人,火速摘清陈天立的本来,张鹏翮与赫寿已经打好了如意算盘,将科考弊案拖处级报,避重就轻,瞒天过海。可是如今如意算盘不如意肩去。
康熙皇帝紧追不放,连着下了两道圣谕,催促结案。接到圣谕后,他俩再也不敢怠慢。一人心知肚明,认为:“噶礼是逃脱不了受贿的嫌疑的,但如果查究核实,如实禀报,将其定罪,虽然可以交代得过去,但自己恐怕也要承担办案不力、坐视要犯自杀的罪名了。这样倒恰好反证了张伯行是个清官,而自己倒成了昏庸之辈了。更何况,张伯行至今咄咄逼人,桀骜不驯,仍对此事紧追不放呢。”
思来掂去,他们觉得进退维谷,最后决定:对科场一案,按既定意见办理不变;对督抚互劾一事,各打五十大板;对督抚一人的处置,打一保一,解脱噶礼,革职张伯行。于是,他们据此拟就了一道奏折,里于皇上。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毕竟是包不住火的。两钦差上疏的消息,不久就传遍了扬州城内外。于是,江南士子舆论大哗,许多考生、市民再度蚁拥蜂攒,来到钦差行辕和巡抚衙门前。有人振臂高喊,强烈要求钦差彻查乡试弊案,公正处理;有人自发地张贴出歌颂巡抚张伯行秉公行事的歌谣,支持和声援巡抚大人;也有人受人唆使,为总督噶礼打抱不平,为其“无端遭诬”而呐喊。一时间,民众情绪对立,群情更加激昂。面对这种情况,两位钦差和两江总督以静制动,稳坐钓鱼船,因为这是他们预料之中的事。但巡抚张伯行却心急如焚,他按捺不住胸中的义愤,决心胃着得罪权贵、摘去顶戴花翎、发配边疆充军的风险,也要替江南百姓说几句公道话。于是,他再次泼墨挥毫,迅速写出一道端坐紫金城里的康熙皇帝,日理万机,心中老是惦念着南乡试舞弊案。几天之后,他几乎同时接到了四道有关这场薛案的奏折。
第一道,是两位钦差张鹏翻、赫寿的结案折,并呈请将张伯行革职。但见里面写道:镣天之案,政等事,都查无实据;而张伯行参劾噶礼受贿、出卖举人功名之抚互劾,江南大哗,照律应予革职。事,也属虚妄之谈。但张伯行心性多疑,无端参劾总督,造成督第二道,是安徽巡抚梁世勋的回折,呈告证人陈天立的真正死因,难以查明。折中奏道:奉命调查江南乡试受贿案的关键证人陈天立的死因,境困维艰,因为江南刑狱的官员,上自臬司,下至州县提点刑狱,几乎都是噶礼的亲信,消息封闭甚紧,难以确定究竟系自杀还是灭口。第三道,是苏州织造李煦的密札,报告钦差行踪和江南民情状况。札中奏道:张鹏翮、赫寿二人案情尚未查结,即已起身前往福建,但扬州民心未定,纷纷议论贿卖举人的情弊不曾全然明白,正在骚动之中。第四道,就是江南巡抚张伯行的本章,既告钦差,又告总鲁,说他们是一伙腐败的官吏,必须彻查严惩,措辞激烈,言之切切、忠心可鉴。其中写道:
科场舞弊,名声狼藉,大江南北,众目交注。噶礼仗势受贿卖官,民愤极大,若不按律严惩,江南民心何托?……望万岁要三思三思再三思。
心力交瘁的康熙皇帝,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四道奏折、连同先前的七道加在一起,总共是十一份奏折,心中不禁感慨万千,浮想联翩,如同波涛汹涌,万马奔腾。
他将这些自相矛盾、意见相左的奏折,一一进行比较,脑子里对江南弊案的大概,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大体轮廓,感到事情的确过于蹊跷和复杂。不过,他是一个有主见、有远见的人,善于从复杂纷纭的事物中,洞悉本质,抓住要害,从不被假象所迷惑。
他清楚地记得:四年前,自己巡视江南时,发现在此任职的张伯行,为政清廉能干,深浮众望,便当面提擢他为福建巡抚,并赐予“廉惠宣猷”的榜额。张伯行果然不负圣望,在福建政绩卓著,因而又被自己亲自点调江苏巡抚。他心里暗想;“这样的清官,今日我若顺听钦差之言,草率地将其革职,岂不赏罚不明、冷了天下忠臣的心吗?”梁世勋和李煦两人的奏折,内容令他焦灼不安,但他认为其反映的可能属于实情,说明了案中有案,审案有弊。同时,康熙皇帝对两位钦差的意见,实在不敢苟同。相反’倒觉得他们辜负了朕意,有辱使命,甚至有与噶礼等人沆瀣一气之嫌。于是,他当机立断,决定将所有的奏折都搁置起来,并即刻颁旨1撤销第二道圣谕,即刻结束张鹏翮与赫寿的钦差使命,户部尚书郎和伦、尚书朱延平为新任钦差、重新审理此案,徐天之案,此时,新任钦差再审此案、已是正南弊案事发一年后的夏新任钦差穆和伦与张廷抠,并非等闲之辈。他俩到了扬州之后,就一头儿进了案卷中、把这起江南乡试弊案搞了个透彻、可以说是明察秋毫,一清二楚。但可惜的是,他们在得知涉案人员与审案人员同流合污,所形成的政治势力是那样的庞大和紧密时,便望而生畏。他们虽然钦命在身,有皇帝做后盾,但不相信有谁敢于和能够撼动这个庞大的网络体系,甚至包括皇上的决心也值得怀疑,因此但求明哲保身,也不愿冒险去伸张那个正义。
这两个官场上的“老油子”、心里很清楚:“如果认真察理实情,不但要得罪噶礼,还要得罪两位前任钦差,以及一大批达官贵人。如果草草了结此案,又恐江南民怨难以平息,皇帝也不会答应,钦差将难交。”
“怎样才能四全其美,既不得罪总督噶礼,又不得罪前任钦差,还能平息民怨,更使皇上龙颜大悦呢?”二人绞尽脑汁,谋商良久,终于想出了个万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