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铛被一只眼扶着一步一摇地下了台阶,他满面堆笑地问薛镇长,老亲家,你来看你的女儿来了?不如先到我的屋里坐一会子,咱们说说话。薛镇长长叹一声说,高攀不起呀!我这辈子干过不少蠢事,但最蠢的一件就是把自己的女儿嫁到你们顾家。亭铛见薛镇长非但不买账,反而出言伤人,心想真是快死的蛤蟆也要跳三跳。顿时也来了气,他对薛镇长说,我这辈子,也干过不少不光彩的事,但最不光彩的一件就是娶了你薛大镇长的女儿。薛镇长也不理会亭铛,他对王满说,把我女儿扶上车,我们走。王满进了正房,把裹着被子的薛小芊抱上车,又带着人把陪嫁过来的家具搬了六马车,走了。
翠莲抱着俊盘站在当院中,举目望着高高的黄土院墙心头感到无比的寂寥。院子里宁静得好像一口深井。在这晴朗无云的大白天里,遇到这样死寂,真是太恐怖了。一只眼走到她的身边问翠莲,文子家的是不是永远不回来了?翠莲缓缓地回答,看样子有一去不回的势头。一只眼说,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顾家好像亏欠她什么似的。翠莲神色平淡地说,亏欠她孩子的一条命,我以为日后对她好些,偿还了欠她的债,谁知道没有这个机会了。一只眼哭了说,下辈子投胎转世做一条狗也不做女人了,太苦。翠莲说,姨,考虑的真远,把下一辈子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一阵风吹过,前院菜畦中的几片黄叶被风席卷到后院。翠莲喊了声珠子,珠子从前院赶来。翠莲说,前院菜已经黄叶了,该铲了,要不这一上冻就不好吃了。珠子扛了铁锹,到前院铲菜去了。珍子骑着自行车进了二门,翠莲说,什么镇长,连规矩都不懂,都进门了还要骑车,是不是也要骑车上炕呢?珍子从车上下来对翠莲说,这自行车就是好骑,比马强多了。翠莲刚要进家,珍子说,明天准备雇人干家里的活儿,二飞子得去治保队做事了。翠莲说,那就让钱宝先顶替二飞子吧,钱宝放羊早满三个月了。
二婶娘高兴得什么似得,她来到南房实实在在地恭维了翠莲一场。最后说,现在你二大的木器铺子又重新开张了,你二大和你公公说,这也多亏了翠莲这个好侄子媳妇,现在文子家的走了,算给我们除了一害,不如让珍子一家搬到正屋里去。翠莲说,这些事我都不放在心上,在哪里住也出不了这座大院,都是一样的。二婶娘说,哪里能是一样的?你可是镇长的夫人,就应该住正房。
没过几天,亭铛果然主张着把翠莲一家搬到正房,文子和小武子搬到南房。搬家那天,亭锝从铺子里拉回十几件雕花描金的仿古家具给翠莲摆放到正房里,梳妆台上按着白花花的水银镜子,顾家的女人看着只觉得眼热。珍子拿回一个砖头大的戏匣子,按上两筒子干电池,戏匣子又说又唱的。珍子对大家说,这不叫戏匣子,叫收音机。亭铛抱在怀里,高兴得老泪纵横,他对儿孙门们说,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是不是收音机里头住着小人人呢?大家都笑起来说,快打开看看住着多少小人人?小人人在收音机里面住着也不吃饭,非饿死不可。翠莲说,珍子说没有小人人,是收天上的声音。一只眼说,我娘刚死了,收收我娘在天上的声音,问问她都缺啥呢?二婶娘说,根本就不是收天上的声音,是收空气里的声音。大家胡乱猜测一会,笑了一顿。每天晚上的主要任务就是聚集在一起听收音机。
过年的时候,薛小芊真的没回来。顾家的人也没一个人企盼她回来。为文子做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子。
开春的时候,薛镇长的大管家王满来到顾家找事做。他已经脱去丝绸大褂子,换上了粗布短衫。他站在翠莲的面前,萎缩成了一只瘟鸡。翠莲问他,你在薛家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的事,为何现在改换了门庭,来我家找事做?王满不住地用衣袖擦着额头上的虚汗回答,薛家已经搬迁到口里一带了,我没跟着去。翠莲问,是不是害怕薛家支付不起你工钱?忠实的管家可是不伺候两个主子的。王满说,薛家已经败落了,用不上管家,薛镇长自己就能管了他的那个家。翠莲说,我说我们文子女人不回来,难道也跟着她老子回口里了吗?王满说,是,她也走了,小芊都恨死你们顾家的人了。翠莲问王满,用你的话说薛小芊是不是个好女人呢?王满说,该怎么说呢?她要算得上好女人,世上就没有好女人了,像镇长夫人您这样的好女人该往哪里摆?在薛家的时候她还没出阁就怀孕了,后来找了李郎中吃药打掉了。翠莲说,按着你的说法,薛家的丑事你知道的多了?王满说,他家干什么事都逃不过我的双眼。
翠莲脉脉含情地望着王满叫,珠子,送客。珠子进来把门打开对王满说,王总管,你走吧。王满和翠莲说,掌柜子,你留下我吧,我会一心一意地为你们顾家办事的,不信我对天发誓。翠莲说,有我自己管就足够了,这个家的人规矩,用不上管家来管,你这样聪明的管家,我也用不起。王满苦苦哀求着翠莲,您大人大量,用上我吧,能用得起,我挣不多,给我多少钱都可以。翠莲说,你走吧,我是不会用你的。
王满走了,他狼狈得如被痛打后的一条狗。二婶娘对翠莲说,本该用上他,里里外外有人管着也给你这个掌柜子省不少心,何况凭着他历年的人情和关系能为咱们办事。翠莲说,无情无义之徒,用上了就是祸害,这样的人少用少麻烦。二婶娘说,既然文子女人铁了心地跟着她老子走了,我们就再为文子娶一房吧,有了女人好歹有管他的人。翠莲说,我也有这个意思,可是薛小芊毕竟和文子是拜过天地的,红不说白不说就走了。一只眼说,走了,这回没有人拦着老三成家了。翠莲说,这样的话不能再说了,薛小芊不好也和我们在同一个房檐底下生活了三四年,细算起来顾家每个女人都犯过一星半点错误,要是追究起来,那顾家不早就血流成河了吗?二婶娘和一只眼都红了脸。翠莲也觉得很没意思,叹了一口气,补充说,其实薛小芊也挺命苦的,过惯了大小姐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好日子,猛然到了咱家还适应不了。一只眼说,这回,她的好日子算过到头了。二婶娘说,那怨谁?人不能太过了头,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有夫再嫁的下场。大家又闲 扯了一会子没用的话,散了。
大清早的,顾家人还没有起来。就听得大门咣当咣当地响着。二飞子手提裤子跑出来问,谁呀?大门外一个模糊的声音回答,我,还不开门。二飞子下了门闩,开门一看,只见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光着脚背着一卷破行李跌了进来。二飞子扶住他惊喜地叫,三大,您回来了?亭锦扶着门框站着对二飞子说,你快些给我拿吃的来,饿死我了。二飞子扶着他说,先进家再说,怎么大清早就回来了?亭锦说,昨天半夜你美莲姐姐去求了人,才悄悄把我放出来,三十里地走了多半夜。前院的两条狗狂乱地冲着亭锦叫着,恨不得把亭锦碎撕万段。
文子和小武子听说他们的大大回来了,都像麻雀一般飞跑到前院,扑进亭锦的怀里。亭锦摸着他们的脑袋笑着说,一年多没见,你们都长成大人了。小武子说,大大,嫂子被她大大带走了,听说去了口外。亭锦一听这话,脸一下就绿了,和没熟透的青苹果一个颜色。他拉着小武子说,咱们进屋再说罢。亭锦刚要进屋,亭铛喘成一团,从西厢房迎了出来,颤巍巍地叫了声,老三。亭锦看着大哥苍老的样子,忍不住伤心起来,亭铛见亭锦有哭的意思,马上转了话题问,你的大烟戒了没有?亭锦放下背上的行李坐在上面说,大哥,我戒大烟了,从今后再也不碰那坏东西了。翠莲从正房里跑出来说,三大,我们和你换房了,你不生气吧?亭锦说,早该换了,我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大家把亭锦接进南房,翠莲打发珠子女人和二飞子女人做了早饭,给亭锦送到屋里。亭锦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完了说,在大牢里饿惯了,肠子也吊细了,吃一点就饱了。翠莲说,您该捎个话回来,家里大骡子大马白养着,让珠子去接您。亭锦说,这还是沾了美莲的光,那敢光明正大地坐车,半夜看监狱的把我放出来让我快走,我背着行李光着脚,出了堡子,饿得两条腿就像踩了棉花一样软,好几次我想坐下来休息,可我还是克制着自己,一路对自己说,一步一步地走吧,前边就是家。翠莲说,我还正有事和您商量,薛小芊走了,文子就剩一个人了,棋盘村有一户姓王的有钱人家,他家有一个女孩年方十七,生得粉眉粉眼的,想给咱家文子,你看该娶不该娶?亭锦想都没想就痛快地答应着说,该娶,我就喜欢翠莲找的儿媳妇。翠莲看着亭锦很高兴的样子,便说,还有一桩喜事,就是镇子里忻家有个女人,男人跑内蒙了,连着三年没回来,她的跟前又没孩子,想改嫁给您,我看正合适。亭锦说,我不想再折腾了,只想自己静静地过一些日子,如果你们觉得家里放一条老光棍不体面,传出去名誉不好听的话,我就出去找点活儿干,离开这个家。翠莲忙说,三大错误理解我们的心思了,我们是怕三大一个人寂寞才想着尽快为您成个家。
珠子女人进来收拾了碗筷,抱着到厨房里洗涮去了。珍子进来了,他对于亭锦的回来没有显示出过分的高兴。虽然只当了一年的镇长,官架子就摆起来了,身体也发福了,圆圆的下巴上吊着一大坨肉。亭锦见珍子进来,大声说,哎吆,大镇长来了,快上炕。珍子乐呵呵地问亭锦,回来了?亭锦说,不回来还在大牢里呆一辈子?亭锦又让珍子上炕。珍子说,我还得到镇子下边的村子里一趟。珍子略微站了一小会就出来了。
二婶娘吃完早饭,也到亭锦的房里应了个景。她见亭锦不大答理她,在炕沿下略微站了站就出来了。她先到二飞子的房里和二飞子女人说了一会子话,看见天气还早,忽然想到亭锝说过这几天特别想吃荞面颌酪,便和二飞子女人说,你公公这几天越发想吃荞面颌酪,你收拾一下陪着我上一趟街。二飞子女人说,正好前些日子,嫂子赏了二飞子五块银圆,二飞子为我们婆媳俩买了几尺布,今天得空我们出去找裁缝做了。
二婶娘回房拿钱要到街上去买荞面颌酪。她刚进堂屋,就见自己屋里的门帘忽闪了一下。二婶娘想也许看花眼了,掀帘进了里屋,见柜子里的衣裳散了一地。她的头皮一阵发麻,想,大白天的难道有贼不成。她冲着柜子里喊,三飞子,你如果再淘气,小心我喊你嫂子来打你。柜盖砰地一下被顶开,黑黝黝的钱宝如树桩一样直立在柜子里。二婶娘吓了一跳说,好吓我,你个作孽的东西,你在我房里干啥呀?钱宝索性也彻底放开了,他脸上的惊慌参杂着坏笑说,我来拿你的钱,我要走了,我早就看出你一直都在欺骗我,你根本就没有为我娶媳妇的意思。二婶娘说,好钱宝,你听姑姑说,你没有钱了,可以到柜上和翠莲去预支,你是不能拿姑姑的钱,姑姑手里才能有几个钱?钱宝从柜子里跳出来说,你手里的钱多着呢!我姑父每个月最少交你二十块银圆,这一年下来就是二百多块,你拿出五十块为我治家娶妻都舍不得吗?你算什么姑姑,连我都看不起你。
二婶娘哪里肯给,他后悔当初不该招惹这个刺头。钱宝见二婶娘犹豫着,便虚晃一枪说,我也不难为你,你要是不愿意给我,我就走了。二婶娘见钱宝的衣襟下面鼓鼓囊囊的,好像揣了东西。她上去就拉钱宝的衣襟,钱宝怀里揣着的红布口袋哒的一声掉在地上。二婶娘一看是装银圆的红布袋,便上前弯腰去抢。钱宝着急地去拉二婶娘衣裳的后摆,将二婶娘拉翻在地上。二婶娘怕钱宝夺去钱口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爬在钱袋上。钱宝一只手拧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伸到她的身体下去掏。一掏没抓着钱袋,而是抓住了二婶娘软绵绵的乳房。钱宝顿时起了邪心,他脱下自己的上衣紧紧地裹在二婶娘的脑袋上,三下两下就把二婶娘的裤子扒了下来。二婶娘的鼻子和嘴都被堵着喘不过气来,钱宝解开裤带,爬在躺在地上的二婶娘身上,只用了一锅旱烟的工夫,就把二婶娘给日了。他提起裤子,还爬倒在二婶娘的下身掰开二婶娘的大腿看了看。拿了钱口袋,刚要出门,迎面来了二飞子女人。二飞子女人因等不到二婶娘便来叫她,只见钱宝裸赤着上身,急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二飞子女人躲闪不及,险些被钱宝撞了个跟头。二飞子女人骂着,没教养的东西,着急着去投胎呀,真是瞎了眼睛了,把这样粗鄙的人都招进门。钱宝一心想尽快逃出顾家,也不和二飞子女人答话,着急地跑到前院,从马圈里拉出一匹最能跑的红马,骑上去一溜烟跑出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