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锝让二美莲扶着翠莲回到正房，自己来料理这个烂摊子。珍子回到正房只见翠莲蜷曲在炕头上，一句话也不说，脸色如白纸一样，一副死人相。二美莲坐在一旁，手里端着半碗热姜汤，让翠莲喝下去压惊。珍子对翠莲说，二美莲没出事就是万幸了。二美莲说，本来嫂子是可以和我一起藏起来的，可她就怕外面出了事没人管着，才出去了。珍子探过身子问翠莲，那些土匪打你哪里了？没打坏吧？翠莲说，终于来了这一天了，土匪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你是罪魁祸首。珍子说，他们要杀我不去我的镇长办公室杀我？翠莲说，你的身边有治保队保护着，你不该当这个镇长，是我的罪过，我真的不该让你这样一个缺德的人当镇长。珍子说，你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把俊盘打发到北京念书去了，你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狐狸精，天底下的事都让你算尽了，你如果当了女镇长说不准会流芳百世，可惜阴差阳错，让我这样一个白痴当了镇长，可这一切都是你一步一步把我推到镇长的位置的。翠莲说，你走吧，你在顾家除了给顾家带来灾祸，再没别的可言了，你永远也不要回顾家了。这时，亭锝站在窗外说，珍子，治保队的胡青来说，陈梅儿死在你的办公室了。珍子说，二大和胡青说，让他带人把陈梅儿连夜埋了。亭锝答应着走了。翠莲问珍子，是陈梅儿去禀报你的。珍子点了点头说，是她，她见到我的时候，快死了，就说了一句话——快救掌柜子。翠莲问，你为什么不及时救她呀。珍子说，我着急地往家赶，就把她丢下手了。翠莲说，陈梅儿，我的好姐妹，如果不是你及时报信，我们都完了，我一向怪罪着你，这一个月来都没正眼看过你。翠莲挣扎着坐起来说，你告诉胡青，让他把陈梅儿的尸体送到顾家，我要为她出大殡。
珍子刚要出门，一只眼抱着小喜子的尸体进来了。她精精怪怪地哭着，翠莲，你看看，小喜子还活着，他的手一直热着，是不是昏迷过去了，说不定天亮后就苏醒了。翠莲爬下地跪到一只眼面前说，姨，都是我们连累了你，如果我的性命能换回小喜子，我宁愿去死。一只眼对翠莲说，我舍不得把小喜子埋了，你和你二大说一说，让我再搂小喜子几夜，他要是真的醒了，看不见我会哭的。翠莲接过小喜子，摸着他冰凉的尸体说，小喜子已经死了，你日后别再提他的，也别再想他了。一只眼问翠莲，能忘了吗？敢情你的儿子送的京里了，你们早就知道有这一天的。珍子弯腰去抱小喜子的尸体，一只眼迅速脱下鞋子，用鞋底在珍子的脸上猛抽了两下。珍子一惊问，你这个瞎眼老婆子，你敢打我？一只眼说，我打的就是你，你这个魔鬼，是你惹的祸。珍子要打一只眼，翠莲对珍子说，你要还把我当成你老婆的话，你也跪下，任凭她打骂。珍子说，真是一群不知好歹的疯子。翠莲说，跪下，跪下你能少一块肉，到这个时候你也没有一丝的忏悔吗？珍子不情愿地跪在一只眼的面前说，姨，小喜子子死了，还有我们的俊盘，日后让他来为你养老送葬，你打我吧。一只眼不打了，也不骂了，她从翠莲的怀里夺过小喜子的尸体，哭着跑出去了。
珍子和翠莲面对面跪着，翠莲很冷静地对珍子说，当一群马贼围着我这个镇长夫人要将我千刀万剐的时候，我一下就明白了，其实着一切都是我作下的孽，我不该费尽心机让你当了镇长，前几天我很想你了，想让你每天回来看着我，可现在我只希望你走，几十口饿死在工地上的农民家人绝对不会放过你，你自重些。珍子说，翠莲，你进我们顾家的第一天我娘就死了，我好后悔娶了你，可后来我正要打算和你一心一意地过日子的时候，我糊里糊涂地当了镇长，从此我的身边有睡不完的好女人，我有时候盼望你死，可我又打心眼感激你，你为顾家带来大福大贵，为我顾进珍带来不平凡的一生，真的我就像你预料中的回不来了，你念在我是俊盘老子的份上，把我的灵牌放的祠堂里，等你也死了，咱们再好好作夫妻。翠莲泪流满面，盯着珍子的眼睛说，你一个人千万不要出门。珍子说，日后你多爱惜自己，我是答应过俊盘的，要好好对你，看来没有机会了。
珍子走了，带着所有顾家人对他的怨恨与唾弃让他如丧家之犬一样，永久地离开这座黄土大院，在他死后的日子里翠莲曾经问过自己，我要是把珍子强留在顾家的黄土院子里，他是不是就会躲过那场灭顶的灾难？
文子和烧山药敲了半天门，才听到门里有了动静。一个微弱的声音问，谁？文子说，我是文子，我从京里回来了。门牙开一条缝，门缝里有一只蓝眼珠子向外面窥探着，好一会儿才把门打开只有一个人才能挤进的一条缝。文子看到开门的是一只眼，很惊奇地问，怎么会是大娘来开门，珠子哥哥呢？等二人进来，一只眼哆哆嗦嗦地又上了门闩，对文子说，你珠子哥哥一家都没了。文子如当头遭到一个焦雷，炎炎夏日，文子看到顾家的大院一片荒凉。零星散落在墙角的纸钱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土。珠子屋里挂着白布窗帘，如雪洞一般。
烧山药推开自家的门，炕头上空落落的垛着一叠被褥。他返身出来和翠莲走了个顶头，问翠莲，掌柜子，我女人呢？她走了？翠莲说，陈梅儿他被土匪打死了。烧山药全身的肌肉呼啦一下松懈了，如水一样瘫在地上。
亭锝终于打听到了那伙马贼的下落，在离水泉镇三十多里地，有一个叫十大鼓的村庄，土匪头子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兄弟俩是同母异父，哥哥叫许德胜，弟弟叫马恪胜，他们的娘和妹妹在一个月前活活饿死，兄弟二人招集了镇子上的一伙庄稼人拉起了杆子，当了土匪。老大许得胜守巢，老二带人出来抢劫，那天夜里血洗顾家的就是马恪胜。投奔他们兄弟的流民越来越多，现在有80多人了。珍子带着治保队去围剿了三次折兵多半，也没拿下。许德胜是狡猾之徒，他以前也当过几年兵，枪法很准。
亭锝几次都要到十大鼓村去拼命，都被翠莲拦住了，翠莲这些日子冷静得好像一个冰人。她把顾家的人叫到正房里说，二大一直想找土匪拼命去，依我看越是紧要关头越要冷静，否则就是白白送命。一只眼说，不能说咱家的五六口人就白死了吧？翠莲说，我们不能送死不是害怕土匪，是让他们来自投罗网、送货上门。亭锝说，咱家的人已经死去一半，他们又不是傻子，怎么能再来送死？翠莲说，会的，肯定会来的，投奔土匪的人越来越多，需要的粮食也越来越多了，在方圆几百里只有咱顾家有水田，连年旱灾，颗粒不收，连草根子挖不出来的日子马上就来了，土匪抢的钱再多，他们也买不到粮食，秋天一到，咱家水田中的三十亩麦子就成熟了，咱们现在就以粮食为诱饵，引他们上钩。亭锝说，你说的也对，我们怎么没想出这个法子呢？但是土匪出没诡异，这麦田是否能保住吗？翠莲说，所以把大家都招集在一起来商议，上一次马恪胜来我家打劫时用了声东击西的法子，把二大的木器铺子也烧了，下一次来抢夺粮食的时候，一定是两帮人出马，一帮来咱家再次抢劫，另一帮到地里抢夺粮食。亭锦说，真没想到后半生让土匪给盯上了。翠莲说，三大去堡子里一趟，和武子公公求个情，买几杆枪和一些枪子。亭锦说，这不大好办吧？翠莲说，不好办也得办，咱家能在这个乱世中生存下去，就得先保护好自己。二婶娘颤巍巍地说，这就看你们小武子愿意不愿意帮忙了，好歹她还是从顾家嫁出去的人，不能眼看着顾家倒霉，她袖手旁观吧。亭锦说，你死了一个三飞子不是还有飞子和二飞子吗？怎么不找回来保护咱们顾家呀？二婶娘说，我身边连一个孩子都没有了，何苦不盼望着他们都回来，只是偏偏不回来。翠莲说，你们别吵了，就这样定了，咱家马槽底下埋着一罐子银圆，三大带着烧山药连夜进堡子一趟，办成办不成都得尽力去办。亭锦回自己屋里准备去了。翠莲对亭锝说，二大，我想把二美莲嫁给海子，大家肯定以为我疯了，可二美莲实在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亭锝说，这样不亏待了二美莲了吗？翠莲说，咱顾家本来世代都是庄稼人，没有什么亏待不亏待的，再说人家海子膀阔腰圆的也算得上个男人，人又俊俏，绝对能匹配上咱家二美莲。一只眼说，不如让武子男人给她在堡子里找个人家嫁了。翠莲说，我都想好了，就这样定了，二婶娘当媒公，今天就到海子家提媒去，把这事成全了吧。翠莲的话还没说完，二美莲哇地一声就哭了。翠莲知道她心里委屈，也不理会，和大家说，散了吧，各人去做各人的事，在这个紧要关头，一环松懈全局失利。
众人走后，翠莲扶着二美莲的肩问，好妹妹，嫂子答应过你美莲姐姐，好好地为你找个好男人嫁了。二美莲的睫毛上沾着大滴的泪珠，很气愤地反驳，海子算什么好男人？现在分明是顾家需要人来卖命，你随便找个替死鬼罢了。翠莲说，胡说，嫂子要有那种歹毒心肠现世现报。二美莲说，二大的木器铺子着火了，树倒猢狲散，徒弟们各自奔命去了，你只有把我舍出去才能留住海子，你安的什么心？翠莲说，好妹妹，你嫁到堡子里有钱有势的人家果真能幸福吗？败家之女如丧家之犬，你嫁过去人家未必会抬举你，如果让我倒退二十年重新选择，我选择我家油坊里的一个伙计也不选择你大哥，咱家娶进了多少女人，她们的父母原以为让自己的女儿高人一头、衣食无忧，可是到头来能活下来的能有几个人？有钱有势家的根本不把女人当成人，死了女人只当死了一只小鸡子，他们觉得女人就是衣裳，穿旧了撂在一边，稍微不顺心说换就换了。二美莲说，我就是不能嫁海子。翠莲说，你嫁给海子算享福了，他有胆有识，他也不会打骂你，敢和你犯一次脾气，我保证筋让他断三根，你要受了罪，嫂子给你做主去。二美莲说，大姐嫁的是堡长，武子妹妹嫁的是探长的儿子，偏偏我嫁个小木匠，我以后怎么有脸面见人呀？翠莲说，你大姐嫁的是五十多岁的堡长，你武子妹妹虽家了个年轻的，家景也不错，可是个一条腿的人，刘启衅连一步利索路也走不了，只有嫂子为你挑选的才是最好的男人呢。二美莲说，海子家穷。翠莲说，嫂子早为你准备齐全了，还给你打好一对金镯子，嫂子我是镇子里的头号女人，母仪天下的镇长夫人，也不配戴金镯子。二美莲破涕为笑，娇声怪翠莲，你这张嘴我算服了，死人也能说活，就听你的吧，等我过不好回头再找你的麻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