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九年八月初六,
夜幕深沉,大雨滂沱,
东京,皇城内苑,文德殿:
“开宝八年,福州出现‘中元灯沉’的怪异之象……”
“开宝六年,白族‘耍海会’前夕,妙香国特派使者来宋,‘寻石’不果……”
“开宝四年,偈语‘千山暮雪人间路,万里沉柯风铃渡’,于端州的七巧节遍传中原塞外……”
“乾德三年,七月刚过。被誉为‘鬼有巢’的朝阳阁主,无故消失在一间完全封闭的密室之中,十多年来,整个江湖遍寻不获……”
“建隆二年,七月初二,司天监上报星象“荧惑徊北,太微晦暗”,关南路安抚使司探子传来密报——拱卫幽州的‘苍狼骑’精锐三百余人,倾巢而出,突袭西洲回鹘白水城……”
“后周显德元年,七月流火。御前龙骑、****、豹骑以及骠骑都尉相继……”
“后周广顺年间,镇州真定杨氏入宫,赐封为‘淑妃’……”
……
堆积如山的宗卷,残旧发黄的地方志,五花百门的手抄,书函,甚至是绝密的塘报——宛如一具具被胡乱抛弃的尸体,横七竖八搁在案台边,凌乱地横陈在冰冷的青石板之上。
殿外,恣意肆虐的风,乘着雨势淋漓,嚣张地掠过两扇敞开的殿门,疯狂翻卷。数不胜数的书籍被扯到半空,这些单薄的身架子,陆续散开,破碎。在这片藐视苍生的扫荡中,所有遭受冷雨侵袭的窗户,不约而同地发出低沉的哀嚎,就连强装镇定的殿柱,粗实的躯体也开始微微发抖;至于那十八束娇弱的烛火,尽管躺于防风罩之内,仍然是冷得发颤,只能夹带着惶恐,无助地映照着那张冷若铁石的脸庞,那副折腾了大半个夜晚,刻下略现疲惫的身躯——
他,正是当今中原天子——大宋皇帝赵匡胤。
浑浊的子时梆声隐隐传来,赵匡胤心烦意乱地丢弃几本书籍。稍歇片刻,整个人才勉强从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面对着满地的狼籍,他抬头瞅了瞅外头的风雨,眼瞳里闪过半丝的异样;而后,目光一转,再次把所有的注意力落在那封薄如蝉翼,印着一朵形状怪异红花的信封之上。
这,是唯一一封没有被丢弃的。
相对地面上那些或是纷乱散落的书信,或是肢离破碎的典籍。这封信,犹如酣然入睡的少女,外头的暴风雨再大,显然也无法扰攘到这份安祥。
她,自始自终都抱着厚重的端砚,静静地躺在御书案的左上角。而信封上三个古怪之极的蝌蚪文字,跃然于纸上,闪烁着黑的神韵,夜的诡秘。
风,突然停了;殿内所有的烛火却齐刷刷地湮灭。
黑暗的混沌,在刹那间狂涌而起,令整个文德殿变得无比压抑。隐晦的角落中,幽幽地散发出千丝万缕的阴森与萧杀,甚至夹杂浓烈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藏匿着成千上万条潜伏已久的蠕虫,蠢蠢欲动。
来的是,人?还是,鬼?
竟可如此无声无息,一举一动,都凌驾于黑夜。
如此诡秘!如此死静!
“是你?”赵匡胤满脸讶异,全身的神经紧绷。
殿外,一声惊雷乍响——
赵匡胤只觉得眼前一亮,一条纤薄的白绢已如蛇信子般在黑暗中吐出,上书四个闪烁幽光的字——
生死之人。
还没等赵匡胤反应过来,御书案的左上角已凭空冒出一团诡异绿焰。绿焰将信封卷到半空的同时,也将它烧成了灰烬,只在半空凝留下八个幽绿大字:
斧影烛声,命绝梦中!
“断凶不断吉,见死不见生——从来没有人能逃得过纸菩萨的批言。”赵匡胤说着,忽然将案上的端砚扔进绿焰之内。奇怪的是,砚台不但没有被绿焰烧熔,反而逐渐变得晶莹通透。
沉默,无言。神秘来者如同一潭死水,仿佛连呼吸也没有。
赵匡胤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袍袖轻拂,那块裹着绿焰的端砚倾刻一分为二,然后疾如流星地在两旁已然熄灭的油灯上空飞掠而过,十八团幽绿的焰火依次燃起——
这名站在赵匡胤十步开外的神秘人,一袭如夜的黑衣,长发及肩,两束亮白银丝从鬓角处往脑后延伸;加上那双嵌在古铜色脸庞的眼瞳,如同无限深渊,闪烁着幽冥般的傲然冷光。而劲松般的身躯散发着萧杀、冷锐的死亡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时辰已到,走吧。”神秘人冰冷的声线缓缓响起,却如横空的疾电,疾速划破夜的肌肤,散发出无尽的幽冥气息。
言犹在耳,本来在黑暗中闪烁的十二个字,陡然化作青烟飘散,未留半点痕迹。
“子时的木头。”赵匡胤脸色一沉,道:“多年未见,朕应该叫你莫问,还是木老三?”
“走,还是不走?”对方冷漠依旧,根本不把所谓的当朝天子放在眼里。
“江湖传闻你‘木老三’已尽得炼千秋的‘暗炎三叠’精髓,相信《无生札记》中所记载物种亦培育了不少。”赵匡胤说话间,那些幽绿的火焰已逐渐变回普通的明黄色。
木老三闻言,不由眉头微皱。
“朕近日发现一物,本想请行家指教,你此刻到来,最好不过。”赵匡胤猛然将身前的御案拦腰拍断,脚底的台阶显露出一个长两尺,宽两尺,深不可测的洞口,不断冒着丝丝寒气,深处更隐然泛着诡异的绿光。
木老三疑惑地上前数步,神情凝重地紧闭上双眼,对着洞口深深地吸了口气。沉吟片刻,圆睁的双目,尽是惊诧。
“请。”赵匡胤变得智珠在握,就连脸上绷紧的肌肉也渐渐舒展开来。
木老三没有多问半句,就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那洞约摸有三四来丈深,但底部却是颇为宽敞,尤其是当中的格局与摆设都非常地怪异:
映入木老三眼帘的,首先是一口高达十丈,寛约四尺的青玉冰棺,如同一根粗壮的擎天方柱,矗立在巨大的石刻浮雕图象前。棺体玲珑通透,如无瑕之玉;四周却有琉璃般的绿光在萦绕,时如升腾的云雾,时如渐散的烟霭。远望之下,始终无法看清棺里物事,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颇为魁梧的人形轮廓。
冰棺之下有着九级青铜台阶,连着一个颇大的方池子,碧绿满载,如水似胶,也不知是何物。只是不断地散发着绿莹莹的光芒,好比夏夜里数不胜数的萤火虫,轻柔地飞翔,徜徉;在半空中,不约而同地汇聚成如烟似雾的光束,洋洋洒洒地投向玉冰棺的怀抱。
木老三对池子的方寸稍作比划,心里暗惊。因为池子里的摆设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只见七尊人形石雕,呈北斗七星状,以玉枢为首,瑶光为尾,分布得井井有序。而这七尊栩栩如生的石雕,被点点绿荧所围绕,宛如有条闪烁着青光的游龙来回穿行,于绿色光霭中时隐时现,煞是奇观。
“七星为体,碧落为眼;光阴再现,混沌重生。”赵匡胤尾随而来。
“你从何得知……”听到这句话,木老三更诧异万分,刚想回首细问,殊不料才说了一半,赵匡胤冷不防施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从后一掌拍中木老三的背门。
这一击速度之快,当中蕴含的劲道之猛,远远出乎木老三的意料之外。他连闷哼半声的时间都没有,就喷出大口鲜血,人如断线风筝般向池里飞去,将数个石像撞得粉碎,才如烂泥般倒下。
“既然你主动送上门来,就和赵老鬼一起下地狱!”假赵匡胤继续仰天狂笑,越发不可一世,仿佛外面那场浸淫天地的风雨也在瞬间逊色。
“你不……是赵匡……胤……”木老三勉强撑起身子,连喘了几口大气,才面如死灰地猜度:“你…是…梨…园…”
“可惜啊,柴荣千挑万选之人,却是个窝囊废。”假赵匡胤早已得意忘形。
听出对方话里有话,木老三更是大惊失色:“你,竟然没死?”
“久别重逢!朕今夜真的好高兴。”假赵匡胤说着就往池子走近几步,郑重其事地拿出一个精致的玉脂红釉小瓷瓶,“时间仓促,朕并没有准备‘天下第一楼’的绝顶佳酿‘俏芙蓉’。就姑且借用此物,为你送行。但愿莫都尉不要见怪。”
“姚公朋,真的是你?”木老三难以置信。
“别矣,莫问……”假赵匡胤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更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可言语间却夹杂着半丝极其隐晦的悲凉。只见他故作姿态,微闭起双眼,干脆地拔掉瓶塞,黄澄澄的细沙立刻从瓶中倾泻而出。
本来一片碧绿的‘池水’,迅速被沙化。更为诡异地是,所有的细沙仿佛受到某种魔力的召唤,急速向木老三的脚底聚拢,并快速地蔓延至他的双膝,腰部,胸膛——
“纸菩萨的独门秘技——‘羖俑’之术?”惊诧间,莫问大半个身躯已被石俑化,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