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匹马的叫声,不单可以整低你地,仲伤着‘双喜’添。”一边爱怜地轻拂了几下海东青凌乱的羽毛,冶无邪一边总结。令人诧异的是,他的声线和平常完全不同,而是与那个瘦长头领的声线一模一样,满口地道正宗的‘广府话’。对此,众人似乎习以为常,眼里并没有半点的惊讶。
见冶无邪并无责怪之意,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那瘦长头领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甘衣家点算?”
“芙蓉楼方面,有的么野动静?”冶无邪以问代答,又换成了一把低沉沙哑的嗓音,刻意隐瞒自己的真正身份。
“其他就没么。不过系前两天,楼里宴会大厅的个旧屏风就换鬼着。”
冶无邪一怔:“系米五福临门?”
“吾系,系八仙过海。”
“哦——”冶无邪双眉微皱,改用沉稳平淡的声线问道:“从左到右,八仙的顺序系?”
“何仙姑、铁拐李、汉钟离、吕洞宾、曹国舅、韩湘子、蓝采和、张果老。”在瘦长头领的示意下,他身边的一名蒙面人略为思索,就流利应答。
‘以女人为首,吾通……’冶无邪面无表情,暗地里却是疑虑重重。
众人见此,自是不敢出言打搅,都是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指示。
良久,冶无邪才轻声吩咐瘦长头领:“先番老地方,留心我概信号,到时再见机行事。仲有,你地要尽快适应尼边的饮食。”
众人精神一振,齐刷刷地点过头后,立刻纷纷施展开轻功身法,迅速地隐没在浓厚的夜色之中。
整个对话过程,双方都故意隐去称谓。尤其是冶无邪言简意赅的数次变声,或沉,或高,或尖,或细,当中的转换却是出奇地自然流畅,仅从听觉上来分辨,分明是几把不同的嗓音。这手混淆视听的本领,自是非同凡响。
众人离去后,冶无邪肩上的海东青怪叫一声,也振翅飞上了夜空。恰巧被乌云蒙蔽多时的月儿,终于胆颤心惊地探出大半边脑袋,慌乱间,倾倒出无尽的银色光华,穿过这片残屋败瓦,层叠的蛛网,哀愁地混落在厚重混浊的灰尘,尽是孤独与落漠。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原来屋檐的两根横梁上方竟有着两行诗句,因为月光的映照,才隐泛幽弱的绿光。冶无邪暗自称奇,一个纵身跳起,在字迹上轻抹,发现自己满手碧绿,如同被数重的青苔包裹整染过,煞是吓人。
冶无邪一眼就认出这些类似青苔的东西,乃是一种喜欢吸附在‘落檐木’的菌类植物。而根据炼千秋所著的《无生札记》所记载——
【‘浮幽绿萤’,依‘落檐’而生,厌阳喜阴。月照,自荧之。】
‘十五年前,天机六阁崩碎。当今世上,木老三是炼千秋的唯一传人,也只有他才懂‘暗炎三叠’之术。‘落檐木’以火为养,极为罕有。最重要问题的是,‘暗炎三叠’培育出来的木材都用于殡葬……’想到这里,冶无邪满腹疑窦地审视了周遭的一砖一木,显然找不到任何他需要的答案。
‘开宝六年,白族‘耍海会’前夕。妙香国那位寻石使者,不远千里来到京师,频繁出入此处,最终失望而回。我等也对此处进行多番搜索,也是毫无所获。当中必定另有隐情……’冶无邪不紧不慢地灌劲于右爪,正打算毁了横梁上的诗句,但踌躇了半会,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八仙过海?或许所有的谜底,到时都能一并解开……’冶无邪心里一边盘算着,一边缓步走出这家残破的店铺。他前脚刚跨过门槛,一阵风迎面吹来,数片木屑飘落,那块半挂在头顶之上的烂招牌,无助地晃了好几下,上面三个格外扎眼的脱漆大字——
『聚源当』
已走了几步的冶无邪,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停下脚步,回首瞥了瞥这块招牌——
余光,一扫而过,与天上皎洁的月色重叠的刹那间——
黑衣人!是那个形如薄纸,奔驰如飞的偷尸贼——
锐利的鹰目瞬间锁定,冶无邪已如大鹏掌翅,直追这个三十步之外的黑影!
踏!踏!踏!踏!
踏!踏!踏!
踏!踏!
清脆的声音在屋瓦间连串响起,相比之前飘忽无定的身法,黑衣人刻下却快如奔雷闪电,迅捷无比——瓦响声,重叠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到最后几乎汇聚成一声——
踏!
最后一下的落地,却是无声!
紧追不舍的冶无邪,发现黑衣人突然在一道大门前停了下来,故作等待状。
“大相国寺!”冶无邪一看清眼前这座宏伟庄严的建筑群,立马硬生生地止住追逐的脚步。
就这弹指间,半丝冷光在银灰色的眼瞳里闪过,黑衣人冲步向前,视两扇紧闭的寺门无物,悄无声息地径直穿越,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冶无邪正犹豫不决,寺门却缓缓敞开,里头走出一个肥头大耳,笑容可掬的和尚,不停地左右张望,似乎在等待什么。
“监寺至苦。”冶无邪是何等机警,甫察觉出对方的身份,立刻就地隐蔽,静观其变。
‘五日后,皇上就会亲临大相国寺,举行赐封大典。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这麻烦大了!倘若大的京城,如今不但木老三在内里,连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也混迹其中。寺中必然卧虎藏龙,高手如云,贸然潜入,找不到人事小;万一引起皇上怀疑,暴露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多年的忍辱负重,都前功尽弃了……’冶无邪自个儿苦恼间,寺里又走出了一名身披红袈裟,颈挂滚圆菩提珠的长须老僧。
“师弟,既然有贵客深夜到访。理应提前知会老衲一声才是。”老僧法相庄严,说话虽然语气祥和,但明显带有责备之意。
“方丈师兄教训得极是。”至苦双手合十,面带微笑地应道:“近月为了筹备赐封大典,师兄连日操劳,身心惧疲。今夜之事,至苦自忉能应付得来,并非有意隐瞒。”
“我等身入空门,自当四大皆空。师弟,常言道,烦恼皆因强出头。学会放下,才可自在。”
“师兄,员外托付之事,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如今秉实相告,也算功德一件。”至苦始终笑容满溢,表面的言辞虽略显拘谨,但仍是固执于己见。
“阿弥陀佛!就怕是祸不是福,多生事端。”老僧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再言语,只是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
至苦见状,也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合十着双手,继续站在原地等待。
‘连现任方丈至远都亲自出门迎接,这个‘员外’必定大有来头。’听力异常敏锐的冶无邪,尽管躲在离两僧二十步开外的屋檐之上,依然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啪、啪……”此时,几下由远及近的急切脚步声传入冶无邪的耳内:
‘来了六个人。其中四人均身负重物,但脚程甚快,轻功身法相当不俗。一人落地轻若羽毛,几近无声,修为甚深;还有一人,内息虽然浑厚,但呼吸的起伏不定,时快时慢,并非一流的高手。’通过听声辨物,冶无邪心里已将对方的实力猜度个七八分。为了谨慎起见,他又轻声往后退了几步,乘着隐身屋角之便,仔细观察来者:
果然,不消片刻,四个身束劲装的汉子抬着一顶蓝布黑顶轿子,从南面的街角飞快地辗转而出;旁边还紧跟着一名肩背青竹立匣,气质儒雅的书生。
‘无用书生!难道,他们所说的员外就是——’冶无邪暗吃一惊,立刻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那顶轿子上。
眨眼间,轿子已稳当地停在寺门前。
至苦赶忙从台阶跑下来,笑嘻嘻地迎上去,全身的肥肉似乎因为过度的激动,仍然一颠一颤。他正准备向坐在轿里的人鞠躬行礼,却被无用书生轻轻拦住:“大师,不必多礼。员外吩咐下来,到寺里再作详谈。还请在前头带路。”
无用书生表面说得客气,实际却如同命令般,不容半点抗拒。至苦作恍然大悟状,频频点头,也不再多说半个字,先是恭敬地作了个请的姿势,然后利落地转过肥胖的身躯,小步跑回寺门前。
“阿弥陀佛。”至远闷声不响地摇了摇头,宽大的袍袖往身后一拂,微敞的寺门立刻应声大开。
“有劳方丈大师。”书生话音刚落,人已随着轿子进到寺里。
最后,至远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地尾随而入。
寺门,也缓缓关上。
潜伏于屋角的冶无邪却长长地吐了口气,满脸凝重,露出少有的紧张。
随后,他抬头仰望着天下柳眉般的月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半刻过后,他才轻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那只海东青鬼魅般飞了过来,乖巧地停靠在主人的左肩之上。
一人一鸟,悄然无声地离去。
而冶无邪并没有留意到,方才他在聚源当沾到的‘浮幽绿萤’,因为月光的直接映照,几处被他手掌接触过的屋瓦墙角间,以近乎静止的速度,毫不起眼地开始繁殖、生发、滋长——
与遗留在大相国寺东边墙根的数点绿萤,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