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嘻……”男人脸没有作出任何的抵抗,也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一味地傻笑,得意洋洋地欣赏着大发雷霆,却无可奈何的员外。
“你给吾听清楚……”员外先是用力地拍了拍对方的右脸颊,然后刻意压低声线,贴着耳根轻声说了句:“那个木老三,如今就在大相国寺之内。”
“咣——咣——咣——”因为疯狂挣扎,铁链不断碰撞井壁,发出刺耳的铮鸣——男人脸瞬间发狂咆哮,那双青经暴露,指甲尖长的枯手,拼命地向前抓,差半寸就能碰到员外,却因为四肢被铁链所束缚,只能凭空乱舞。
反之,员外猛然五指发力,不但将男人脸狠狠地撞向井口,还重重地踹上一脚。
男人脸死命地用背和双脚靠着井壁支撑着身体,但整个人还是往下滑了半丈有多。
随后,只听见他发出的一声长啸——那粗旷的嗓门直通天宇,好比大漠中孤傲的苍狼,扬撒着沧桑与悲凉——那张脸再次诡异地靠在井口边沿,并用恶狠狠的眼光盯着员外。
地面上立刻传来凌乱的犬吠,与其说是在回应,更不如说是在压制。
“你的眼……”此时,好整以暇的员外才留意到男人脸的两颗眼珠子竟是白的,而眼白却是黑的。
那声长啸似乎用尽了男人脸全身的力气,他并没有答话,只是疲惫地垂眉低首,只有气喘如牛的呼吸声,不断在地窖中回响。
员外目不转睛地注视这一切,也没有进一步的追问。
“好久不见,姚公朋在此!”男人脸的嗓音变得非常有磁性,说话的语调,措辞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很好,吾的恩人,也是吾的仇人!今生再相逢,何其幸之!”员外满意地点了点头,却答非所问。
姚公朋抬起头,完全没有方才的颠狂诡秘,只是苦笑着答道:“拜你所赐,公朋得以在佛祖跟前安睡二十载。”
“几个时辰前,有刺客大闹东京皇城,差一点就要了宋朝皇帝的命。”员外说得轻描淡写,故作惋惜状,“功败垂成,差点就遂了你的心愿。可惜呀,可惜。”
“宋朝?当今中原的皇帝,就算不是柴荣,不是也应该姓柴的吗?”姚公朋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记得你曾嗤之以鼻的‘批言’吗?”员外得意地笑了笑,其真正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点检为天子?赵匡胤?”由于过分的惊讶,姚公朋那两颗白色的眼珠睁得出奇地大,更是吓人。
员外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姚公朋,彰现出充足的自信与把握。
“公明兄长现在何处?我要见他。”姚公朋如泄了气的皮球,丁点的脾气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你就这么肯定,吾口中的刺客,就是你的孪生大哥姚公明?”
面对员外的质疑,姚公朋冷哼一声,毫无表情地问:“莫问什么时候成了天机门徒,还拜丁傲天为师?”
“天机门徒?这世上早就没了天机门,何来天机门徒?吾倒希望天机门还在,这样好揪出那个杀千刀的丁贼子!”员外满是不屑,“如果不是莫问身中‘音识禁制’,吾绝不会来找你!”
“梨园裘家的‘幻技’?难道是岭南的裘之秋?”姚公朋转了转眼珠,又把自己的推断给否定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早在十六年前,裘之秋将近不惑。就算他活到现在,也没有这个能力。”
“五七,面始焦;五八,肾气衰——不可思议的梨园幻技,却有着无法弥补的缺陷。”员外表面款款而谈,暗地里却留意对方的神情变化,继续抛砖引玉,“早就听闻裘之秋的儿子裘远桥,天赋青出于蓝……”
姚公朋不屑地撇了撇嘴角,没有接过员外的话头,却说出另一番话来:“我可以帮你解开木老三身上的‘音识禁制’。但前提是……”
“莫问的命,吾可以留给你,但绝对不是现在。”谈话至此,员外已完全反客为主。
“你,其实是另有所图?”姚公朋转了转那对惨白的眼珠子。
员外没有答话,只是不紧不慢伸出食指,并在井口的青苔处竟写了‘地藏请柬’四个字!
姚公朋一看,大惊失色。
“事情水落石出之日,就是你手刃莫问之时。”员外说得轻描淡写,可在姚公朋听来,却是震怖之极,因为自已潜藏多年的底牌早就被看穿——于是,他以一个最为隐晦简洁的方式,问了一个自己最不想问的问题:
“你见过纸菩萨?”
员外摇首,然后弹了弹刚才沾在自己食指上的青苔,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好!”——与其说姚公朋同意,还不如说是妥协,因为在他牙缝里挤出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字时,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因为过度的紧张,愤怒,他甚至没有发觉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在火光的映照之下,那滴血,是那么的红,那张脸,却是如此地白。
而面无表情的员外却将火把探入井口,认真地观察起绑着姚公朋的手脚的四条铁链:
显然铁链的设计与长度显然经过精心的计算,被缚之人,无论跳得再高,还是气力再大,其活动范围都被限制在这口枯井之中。
难怪在整个对话过程中,姚公朋只能利用下巴支撑起整个身体。还有,每个链扣并非普通的圆环型,而俏似振翅的大雁,首尾连环相扣——最为奇特的是,双臂的长满了湿漉漉的青苔绿藓;两腿的却布满败叶般的黄褐铜锈。
过了半响,员外才问道:“此链,非至远不能解?”
“阿弥陀佛,员外此言差矣。”不知何时,至远已站在俩人五十步开外。
“吾,恭听方丈教诲。”至远突然出现,尽管出乎意料之外,但员外还是表现得不卑不亢,展现一派从容儒雅的气度。
至远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员外既是当初的系铃人,亦是如今的解铃人。至空,你与大相国寺缘份已尽,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话音刚落,井底连响四下铿锵的铮鸣声——姚公朋只觉得四肢一松,已然摆脱多年的束缚。
“方丈的功德,吾必定铭记于心。”员外口中称善,却发现姚公朋虽重获自由,但他的双腕仍然锁着那两条长约三尺的绿色铁链。
“老和尚,这么多年来,谢了。”性格乖张的姚公朋,嘴上说得难听,却单膝跪地向至远行礼。
员外眼里闪过一丝异样,但默不作声。至远则面露喜色,边将姚公朋扶起,边抓着锁住左腕的链子说:“老衲现以‘枯荣’相赠,但愿你日后能参透成败生死,不再拘泥恩仇,学会放下。”
“那得先杀了该杀之人,办了该办之事!”姚公朋此话一出,员外暗地里阴笑。
“时候不早了,还是救人要紧。员外,请!”终究话不投机,至远也不再多费口舌。
“方丈,请!”
“哈哈——”姚公朋突然兴奋地仰天大笑,回响声放肆地在地底不断回响,振聋发聩。
“汪——汪——汪——”地面上被刺激到狼犬群,尽管被拴得紧紧的,还是放肆地大叫起来。
这一通乱叫,让站在菜地里的至苦心烦不已。他刚想大声喝住,却发现胸有成竹的员外,手舞足蹈的至远,还有面无表情的至空先后从地窖口走了出来。
他哪里还顾得上斥责闹心的狼犬,赶忙换回张笑脸,先是兴冲冲地跑到员外跟前行礼,然后才不冷不热地对着至远叫了声‘方丈师兄’,至于姚公朋,他压根没放在眼里,当成透明的空气。
反倒是坐于屋檐之下,正端碗浅尝的无用书生,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姚公朋那身破烂不堪的僧袍,那副疮伤满布的躯体,那对惨白诡异的眼瞳——至于那两条分别锁在左右腕的奇形链子,他更是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岂有此理!待老子取下你的招子,看你还看什么!”姚公朋被困多年,脾气已变得乖张孤僻,见无用书生对自己竟然如此放肆,暴怒之下,两条铁链形如灵蛇出洞,直劈对方双目。
猛招临头,无用书生不慌不忙地将身形向后转,略弯腰脊,背负的青竹立匣就成了代罪羔羊,被铁链狠狠砸中之后,竟发出铿锵无比的金铁交鸣之声。
“书呆子!‘龙门宗’的余大鼻子与你有啥子关系?”一击无效,姚公朋没有再攻,却大大咧咧问起对方的来路。
“口无遮拦,非大惩小戒不可!”师门被辱,无用书生再好的涵养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他头也不回,就发劲将手中的粥碗甩向姚公朋的面门。
本来在半空急转的碗,稳如陀螺;及至姚公朋身前数寸之时,碗口忽然向前倾斜,碗中的粥水及米粒好比突如其来的暴雨梨花针,全身一百零八个主穴全被笼罩无遗。
姚公朋正准备招架,他身后的至远身形急闪,挡在其前,宽大的袍袖如流云翻卷,在妙到毫颠的柔力半推半送,半敛半沉之下,被泼洒粥水全数回落碗中,不溢不荡,稳稳当当地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