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书生听风辩影,自是知道至远插手,他刚转过身,就听见至远边走近,边说:“阿弥陀佛。秋夜寒凉,范老汉所煮的‘淮生枸杞粥’正好暖身。无用施主,请!”
说着,至远已换作两手平端粥碗,十分客气地递给无用书生。
至远如此客气的举动,倒令向来心思缜密的无用书生顿时心里纳闷不已——到底在责怪?还是在警告呢?一时半会儿,无用书生猜不出所以然,也不知道眼前这碗粥接,还是不接好。
“方丈盛情,吾就却之不恭。”就在此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员外突然走过来,接过粥碗,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大口,啧啧地赞道:“米好,材料好,火候好,这粥更好。”
然后,他边将碗交给无用书生,边刻意地向他问了句:“吾府上可是缺一位会熬粥的厨子?”
“正是,学生刚想向员外推荐。”无用书生心领神会,鞠躬应道。
员外佯装明白地点点头,转问至远:“吾向来无肉不欢,无粥不宁。还望方丈忍痛割爱。”
被员外接过粥碗,至远虽有点始料不及,却尚能理解。但指明要范老汉,分明是借题发挥,究竟这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呢?这下,轮到至远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眼瞅着自己师兄犯难,旁边的至苦也跟着纳闷起来,但他一想到木老三被救醒之后,自己垂已久的方丈主持之位就会旁落他人,心里自是埋怨不已。他深知员外这个靠山,城府深,疑心也重,指明要带走范老汉,肯定是另有因由。此等状况若放在以往,念着同门情谊,至苦自会帮至远说上几句,但如今……
经过思前想后,至苦决定两不相帮,故意摆出一副无可奈何,又左右为难的嘴脸,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
众人各怀心事之际,本来安站一旁的姚公朋,不知道是哪根筋被掐到了,突然发疯,对着头顶的星空破口大骂起来:“鬼老天!病老天!去你的直娘贼……”
见姚公朋如此烦躁不安,众人情不自禁地也抬头望天。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都不由得大惊失色:
成千上万的星陨如雨,如同拖曳着无数细长,银亮的丝带,在广垠的夜空中,急速而流畅地划过一道道惊艳,勾出一片片璀璨,留下一幕幕震撼!
“七杀?贪狼?破军?”眼见如此异像,身处无名塔之端的神秘汉子也是阴晴不定,本来悠长如绵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呱——”同一时间,匍匐在禅房瓦面之上的灰瞳黑衣人,突然失控尖叫之余,整个人竟然双手抱头,手足无措地滚落地面,迫不及待将自己的脑袋,如鸵鸟般插入泥土里,而露在外面的大半个身子依旧如抖糠般,不停地发抖。
“鬼老天!病老天!去你的直娘贼……”菜园子里,姚公朋还在不断重复着他的怒骂与咆哮,那两颗惨白的招子仿佛随时会跳出眼眶,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迸发着无可抑制的兴奋,激动!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至远与至苦也心头大乱,赶忙紧闭双眼,不断念经祈祷。
而直觉敏锐的员外,却能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镇定,双目精光不断闪烁。过往的历练告诉他——天有异像,必有祸事。
至于无用书生,他虽轻垂眼帘,但却与至远与至苦的慌乱不同——因为他想起一个人,一个来自西方的人,一个会带来星陨如雨的人!
所以,他尝试闭眼识,定身识,控鼻识,止味识——四识静寂,惟独耳识凝聚——如风,如雾,如电,如露,在无限中放大,在无限中活跃——
广袤的天,入静,沉寂。
“呲——”细微的破空之声,自远方传来!
“不好!来者的真正目标是木老三!”话未讲完,无用书生已踪影全无。
本来安分的狼犬群,忽然狂性大发,全部挣脱绑索,似乎听到某中召唤,朝着同一个方向急奔而去。
而园里剩下的四人当中,员外的武功修为是最低的,可他的反应却是最快。他二话不说,出尽全力往木老三所在的禅房跑去。
紧接着的是至苦,他虽然不明白无用书生所指,但生怕员外这个靠山在寺里出了什么状况,他也不犹豫,展开轻功步伐,护在员外身后。
最后的是至远,他也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因为狂奔之前,他瞟了一眼西方天角的异像——那是一支箭,一支势如流星的箭,一支摧枯立朽的箭——
正如无用书生的所想,这是一支由传说中的‘箭神’所射出的箭,无人可挡的箭!它好比扯下蕴藏于九天之内的无穷离火,汇聚成一个熊熊的火球,急坠凡尘!
“破军!七杀!无、泪、箭、神……”炽热的火,映红了姚公朋惨白的双瞳——他不是不想追,而是没有力气追,因为先前的如雨星陨,引起了他身体内不寻常的共鸣,令到他身躯超常的僵直,神情过度的亢奋,最终导致他乏力的虚脱,就算拼尽吃奶的力,连半句话也没法说完,整个人就虚脱昏倒。
“李、继、迁。”把话接下去说完的,竟然是从屋里缓步而出的范老汉。尽管他花白的鬓发在秋风显得凌乱不堪,干瘪的身驱依旧摇摇欲坠,但先前颓败的神色却一扫而光,举手投足之间,尽闪耀着深不可测,无可挑剔的智者风范。尤其是那双隐藏在层叠如壑的皱纹间的眼,好象能洞悉上天下地的物事,解析奇妙莫测的玄机。
前方数百米开外的禅房,已没入红彤彤的火海之中。
范老汉熟视无睹,却眯着眼望向远处的无名塔塔顶。
“暗炎三叠,浴火重生。好,好……”范老汉用鼻子深深地在氤氲中贪婪地吸了口气,他自言自语间,脸庞上那些横亘如刀的皱纹也慢慢舒展开来——
他知道,那个如刀的汉子骑着那匹大黑马,不但从火海中救走了木老三,还救走了自己的‘仆人’,并趁机离开了大相国寺。
范老汉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收回遥望的视线,拍拍手上的尘土,然后从腰间的挎袋里抽出一张黄澄澄的空白佛经纸,悠闲地翻折起来。
不一会儿,他的手中就多个一枝栩栩如生的曼珠沙华。
“有叶之时不见花,花开之时不见叶。”范老汉边呢喃着,边将手中的纸花插入姚公朋眉心穴盈寸有余,奇怪的是不但人没有丁点反应,也不流出半滴血,仿佛这花就是从那里生根发芽似的。
火海那边,逐渐传来鼎沸而杂乱的呼叫声,扑救声。范老汉只是斜眼瞟了瞟,就走进屋里取出一把锄头,然后就在一块刚翻过土的田里,有气无力地挖起泥来。
说也奇怪,范老汉的动作表面上慢如蜗牛,但没半袋烟的工夫,就在田里挖出一个深两尺的长方坑。而最令人诧异的是,这坑里竟躺着一具上身****的尸体,整张嘴脸竟与当今的中原皇帝毫无二样,赫然是在福宁宫地底秘洞自杀而死的‘姚公明’!
“唉——”范老汉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锄头扔掉,就地坐下之后,取出别在腰间的水烟袋,眯着双眼看了看将近中天的月亮,别有兴致地抽起来。
“怎么,还舍不得起来?”抽完两袋烟的范老汉,突然对坑里的尸体扔了这么一句话。
“多谢范老救命之恩!”话音刚落,早已绝了气息的姚公明缓缓从坑里站了起来,在晶莹透亮的月光映照之下,他胸前那道长长的暗红色疤痕,如同一条蛰伏的蜈蚣,随着呼吸起伏,煞是恶心。
此时,月刚好中天!
对于姚公明的感谢,范老汉理都不理,十分不满地又抽了口烟,只是朝他竖起中、无名、尾三根手指。
“范老,没想到赵匡胤如此狡诈,竟敢拿自个的性命做赌注。”想不到生性嚣张的姚公明在这范老面前,就连说句话也是大气不敢出,真是一物降一物。
范老汉还是不作搭理,轻轻弯下了中指,继续吞云吐雾。
姚公明想了想,又说:“多亏范老有先见之明,在我这条刀疤上作了文章。只是千算万算,倒没想到莫问竟然会在此时重返东京皇城。坏了我的大事!”
听到这里,范老汉的鼻翼抽动了几下,但还是不搭话,依旧把姚公明晾在一边。令人诧异的是,在他无名指弯下的瞬间,那些被挖出来的泥土像有了生命般,乖乖地各归原位,半点被挖过的痕迹都没有。
是‘羖俑’之术!
姚公明暗地吃惊,深知自己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如果第三句话仍然引不起范老汉的兴趣,自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继续搜肠刮肚,拼命地回想自己潜入皇宫时所做的一切——
突然灵光一闪,立刻脱口而出:“公明翻阅过宫里的记事,当中记载在后周广顺年间,镇州真定杨氏入宫不足半年,就被赐封为‘淑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