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汉不置可否地用尾指挖了挖耳朵,终于作出回应:“你把赵匡胤想得太简单了,同时也高估了自己。区区一个木老三就将你弄得如斯狼狈。”
“杀弟之仇,不共戴天!”一念及此,姚公明顷刻面露杀机。
“点检为天子。你弟弟当年就是不信老夫的这句批言,自以为是,才枉送了性命。”范老汉声色俱厉,狠狠地剜了姚公明一眼,“到底是你的杀弟之仇重要?还是老夫的计划重要?”
姚公明被瞪得浑身不自在,立刻噤若寒蝉。
范老汉不再多说,只是招手示意姚公明把脸凑近。
“唔,总算老夫的心血没白费。”只见范老汉十指箕张,用奇特的手法分别在姚公明的中庭、双颊还有下巴按捏了好几下,然后干净利落地撕下一片肉色的人皮面具。那双眯成一条线的眼,经过不断的检查、比较动过刀子的地方,确定毫无破绽,老脸才露出半点笑容。
“公明恭听范老的新指令。”对于自个儿的‘新面貌’,姚公明并不好奇,只是服服帖帖地作出请示。
“下一步该怎么走,关键就在你的脸上。”范老汉嘴角一动,指了指八九步之外的水井。
姚公明心领神会,先是毕恭毕敬地向范老汉行了个礼,才向水井走过去。无意间,他发现水井旁一块刚收割完的田地里,竟插着一枝黄色的纸花。他不由得心神微颤,顿时停下脚步,转身客气地问了句:“范老,这可是您常说的‘有叶无花,有花无叶’的曼珠沙华?”
“倘若喜欢,老夫大可送你。”姚公明只看到曼珠沙华,而没有发现昏倒在地,近在咫尺的孪生胞弟姚公朋,对于范老汉而言,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
姚公明咬紧了嘴唇,语带悲戚地问:“日后范老若有空闲,可否教会公明如何折成此花?”
“又想念你弟了?”范老汉明知故问。
姚公明点点头,眼里包含着满满的期待。
“只要办好那桩事,老夫自会如你所愿。”范老汉应允得极其爽快,当中的阴险狡诈却都被深深地隐藏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里。
姚公明欢喜得鞠了个躬,接着快步走到水井边,借着天上皎洁无比的月光,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脸’——
“啊!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所谓的新面孔,竟然是自己恨不得千刀万剐的的杀弟仇人——莫问!姚公明惊怒交集之下,竟然灌劲于食、中两指,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两处眼窝直插下去。
“放肆!”也不知道范老汉施展的是何种轻功身法,反正电光火石间就掠近,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打在姚公明饿左脸。
猝不及防之下,姚公明整个人直被扇得眼冒金星,铲地而退。可想而知,范老汉这一怒,当中所蕴涵的劲道是何等巨大。
“你明明知道老夫在这张‘脸’上花了多少的功夫,竟敢在老夫的面前毁了自己的招子!”范老汉的确是怒了,把左拳捏得格格作响。
“为什么,为什么!”慑于范老汉的威严,姚公明虽然不敢造次,但悲愤交加之下,再难保持冷静。
范老汉故作失望地摇摇头。
“今时今日的莫问,只不过是个贩卖棺材的匹夫。我就不相信,天下间只有他才能找到请柬。”姚公明仍然不依不饶。
“放肆!你敢用这种语气与老夫说话?”
毕竟是死而复生,加上范老汉斥责不无道理,姚公明望着远处依然通天的火光,发热的脑袋也稍稍冷静了下来。
范老汉见激将法凑效,却没有继续声色并厉,也转身望着火海,背对姚公明,冷冷地说:“眼前的这场火,是‘无泪箭神’李继迁的杰作。眼下,各路人马都对木老三虎视眈眈。单凭你的斤两,能有几成胜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倘若在期限之内,请柬不能面世。不但老夫徒劳无功,你弟弟公朋当年的牺牲亦变得毫无意义。别忘了,你明年将届五七之龄,老夫可以等;你,可以等吗?”
“地藏请柬,当真如传说般神奇?”范老汉的话字字珠玑,情理并茂,令姚公明不得不服。
“老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背负而立的范老汉,他是在等一个答复,一个在自己掌握之中的答复。
对方言简意赅,姚公明意识到自己已问无可问。是妥协?还是放弃?眼前的状况,却没有过多的时间让自己衡量,或者犹豫。
因为在寺中僧侣的努力之下,那些翻腾的火苗渐趋薄弱,本来不绝于耳的嘈杂声也开始消停。相信不过数盏茶的光阴,大相国寺会恢复原本的的平静。
而此刻的范老汉没有再说半个字,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迈出了离开的步子。
一步,
两步,
三步——
“公明受教,必尽力完成交托之事!”范老汉没有迈出第四步,因为他听到了想要的答案,一切,还是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日出之前,将此物挂在‘惜花别苑’的正门悬梁之上。”对此,范老汉并无半点喜色,只是从腰间的挎袋里取出一对绒布缝制而成,花纹奇特的扁圆编钟形的风铃,放到姚公明的掌心之中,并一再叮嘱。
姚公明立刻下跪称是。
“记住,世间只有一个木老三。而你,就是这个木老三。”范老汉贴着耳根细声下令,郑重其事地吩咐:“请柬到手之后,尽快到京城的芙蓉楼。”
听到这里,姚公明虽有疑惑,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适当的时候,老夫自会助你一臂之力。”说着,范老汉将姚公明扶起,示意他尽快离去。
姚公明自是不敢耽搁,马上展开轻功身法,数个纵身跳跃翻腾,快速地消失在浓浓的夜幕之中。
范老汉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走回泥坑边,重新拿起水烟袋,自在地抽了几口,往半空吐出几圈雾。不知哪里吹来的一阵风,这雾随风飘,恰巧缭绕着插在田里那支纸折的曼珠沙华。
禅房的火,已彻底被扑灭。范老汉打了个哈欠,迈开蹒跚的步伐,犹如喝醉了般,身子东倒西歪的,可就是这般的慢慢悠悠,人却如那阵无形无迹的风,穿过在寺院后面那堵高墙,消失无踪。
几乎同一时间,那支被烟雾缭绕而过的曼珠沙华,竟在顷刻间碎成无尽的飞灰,无声落泥,难觅痕迹。
“这厮果然在此。”此时,一个肥头大耳,身如水桶的和尚旋风般跑进菜园子,不是至苦是谁。
至苦见姚公朋虽然昏倒在地,但气息均匀,心知并无大碍。他暗骂了句,背起姚公朋,一溜烟似地跑回被烧塌的禅房前——
这场火,不仅是木老三所待的房间,周遭的好几处建筑也受到了波及。尽管及时发现,但扑救起来还是甚花功夫。此时,参与救火的众僧已按至远的吩咐散去,具体的善后事宜,只得待天明之后再作处理。
而站在一旁的员外,捏着手里硫磺碎块,显然是气得不行。及见至苦背着姚公朋回到现场,那阴沉已久脸色才稍稍缓了些。
在员外的示意下,至苦刚准备将姚公朋弄醒,无用书生就从前院急奔而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员外跟前,边摊开自己隐泛绿光的右掌,边禀报:“员外,学生在大相国寺内东边墙根处,以及正门对面的一处屋瓦墙角间,都发现此等残留物。”
“这就是你曾提及的‘浮幽绿萤’?”员外心弦一绷。
“正是。据《无生札记》所述,此物依‘落檐木’而生,厌阳喜阴。月照,自荧之。”
“暗炎三叠,落檐,浮幽绿萤——此等诡异不祥之物,为炼千秋所独有。但他人已死去了十多年,他唯一的传人只有……”
“木老三!”无用书生声细如蚊,忧心忡忡地说:“如此看来,恐怕打‘请柬’主意的……”
员外连忙使了个眼色制止,转而问至苦:“至苦大师,可否劳烦你亲自将至空送到吾的府邸?”
正是因为这场火,本已落空的主持之位,如今又重燃希望。至苦哪会放弃此等向员外献殷勤的机会,刚想满口答应,旁边的至远却抢先发话:
“阿弥陀佛。大相国寺即将沐受皇恩,今夜竟发生此等惨剧。更何况葬身火海的数名武僧均为至苦师弟的入室弟子,寺中诸多善后工作,非老衲一人之力所能及。事非得已,还望员外海涵,恕不远送。”
“多有打扰,告辞!”员外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话里也是火药味十足。
至苦没想到自己的师兄会不留半分情面,断然下了逐客令,他着实吓了一跳,哪里还敢争辩,赶忙将姚公朋交予无用书生,灰溜溜地退到至远身后,暗地里不断地向员外打手势道歉。
员外毫不理会,怒眉一挑,径直走了出去。
“至远方丈,‘无泪箭神’李继迁竟敢火烧贵寺,更牵连数位无辜的高僧。学生相信员外断不会袖手旁观,纵容这等穷凶极恶之徒。”无用书生借道别之机,故作愤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