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更令莫问吃惊的是,翩舟的主人竟是一名黄裳女子——任凭那巨浪翻卷不定,汹涌奔腾,黄裳女子都能轻描淡写、纯熟无比地操纵着手中的木桨。滔天的巨浪,如同被驯服的水怪,乖巧地将那黄裳女子送至白门之前,离莫问不过十步的距离。
黄裳女子头披鹅黄的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银灰色的眼瞳。
‘在这宽广无垠的‘地藏’界域之内,只有你的眼珠是黑的。’炼千秋的话顿时在心底回响,一时半会,莫问无法判断,眼前这名突然出现的黄裳女子是真是幻。
“你是天机门徒?”黄裳女子声如细浪。
“是。”对方似乎并无恶意,但莫问不得不全神戒备。
黄裳女子细眉微弯,自报起姓名来:“奴家是‘地藏’遗民,潮汐。”
“遗民?”这般称谓,莫问闻所未闻。
“你颈上所系之物,可是炼千秋的‘黄泉棺’?”半分惊讶,掠过潮汐的那双灰瞳。
既然对方观察入微,莫问也不掩饰:“在下一时迷途,还请姑娘指点。”
“姑娘?你叫我姑娘?”潮汐抿嘴浅笑,“对了,你身上还有阳光的味道,炼千秋怎么会选中你?”
“阳光的……”对方并无恶意,但言语古怪,莫问刚想问个明白。潮汐却突然举起木桨,远远地指着他,诧异无比地大叫起来:“你…的眼…珠…不…是灰…色的?”
被别人当成了异类,莫问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答。
“你仍是凡人之躯,如何渡得了这‘苦海’?”潮汐嘀咕起来,烦恼地看了看莫问。
“请问‘苦海’的尽头是——”莫问对眼前这片‘海’依然有所保留。
潮汐打量莫问的眼神更是奇怪:“这‘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炼千秋连这个都没跟你说吗?”
在对方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变成了一团雾水了呢?莫问还在思疑着,潮汐用木桨拍了拍脚下的木筏,又问了一句:“你可以走了吗?”
“走?去……”才说了两个字,莫问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地吞进喉咙。
潮汐见莫问一副举棋不定的样子,于是不太信任地说:“既然你是炼千秋派来的,那你就凭自己的本事到这木筏上来吧。”
自己离白门不过三尺,但令莫问顾忌的是门外的‘苦海’,正当他进退两难之际,胸前的黄泉吊坠又发出数缕绿光。
一个大胆的想法立刻在脑海涌现——莫问劲随心发,潜运起‘暗炎三叠’,绵长阴柔的气息源源不断地流向双脚的涌泉穴。随着内劲的积聚越发深厚,最后在他的脚底衍生出两团青幽的莲花,如真似幻。
“炼千秋是脚生枫叶,你却脚生莲花。”潮汐稍感意外。
其实莫问也是暗暗诧异,因为‘暗炎三叠’向来都只是凝聚成‘枫树状’或者‘枫叶状’的气劲。但此际不容他多想,当下至关重要的是在面前众多的‘白门’做出选择,跨出自己的第一步。
莫问将黄泉吊坠握在右手掌心,然后闭上双眼,让自我的五识静止——朦胧的黑暗中,一道绿光从自己的心房射出,疾电般在各道‘白门’之间来回穿梭交织,最后消失于某道门。
“原来你的气息已与‘黄泉棺’完全交融,难怪。”潮汐看着步生‘莲花’的莫问,安然跨过白门,神态从容地登上木筏。
虽然人在木筏之上,莫问仍觉得脚踏虚无,毫不着力。但最令他惊讶的是,无数具被白布包裹的尸体正随着汹涌的海浪从身边漂过,如过江之鲫般流入黑门之后那道深不可测的沟壑。
亲眼目睹如此惨况,莫问刚想用‘暗炎三叠’捞起一具经过自己身边的尸体。潮汐忽然出手如电,木桨已顶住他的膻中穴:“奴家听闻人世讲究‘入土为安’,但地藏界域崇尚‘沉柯而息’。你是炼千秋派来的,应该知道规矩才是。”
“什么叫‘沉柯而息’?用逝者遗体来堆填深海沟壑,未免太不人道。”莫问知道潮汐只是在提醒自己,所以也没打算还手。
潮汐理所当然地反问道:“你既然久居人世,难道就没听过‘千山暮雪人间路,万里沉柯风铃渡’这句偈语吗?”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风铃渡’?”早在开宝四年的端州七巧节之后,这句偈语遍传中原塞外,莫问焉有不知之理。
“你到底有完没完?这个不知,那个不懂。信不信奴家把你扔进这‘苦海’?”莫问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潮汐开始不耐烦了。
莫问眼里的冷光忽闪,劲随心转之下,舒展的双臂如雄鹰展翅,迸发出玄青气劲将身后的海浪震起,三具快要流落深海沟壑的尸体,也因此被牵扯至半空之中!
“快住手!你别乱来!”潮汐没料到莫问竟会如此妄为,将手中的木桨一转,狠狠地朝他的下巴刺过去。
莫问不闪不避,单凭护身气劲就将木桨震开:“堆填遗体,分明是对逝者尊严的亵渎。不管是在人间,还是地藏,这事我莫问管定了!”
言尤在耳,莫问头也不回,只是两臂内叠,三个炽热浑厚的紫焰气团就随着翻飞铁掌射向那三具被抛到半空的尸体。
莫问的动作极快,潮汐根本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尸体被焚毁,化作瘴气黑烟。
“不问因由就乱逞英雄,你分明是来挑事的!”潮汐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
“你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莫问无所畏惧。
潮汐的灰瞳一红,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差点没掉下来:“你闯下弥天大祸还自鸣得意?奴家过往‘渡魂’无数,如今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遇上你这个扫把星!”
莫问看见潮汐的眼泪,不由联想到炼千秋的嘱咐,正气凛然地说:“我要见你们的公主。”
“你不说,奴家也会这么做!”潮汐忽然用木浆朝海面一拍,四周立刻掀起滔天巨浪,奇怪的是那些横亘海面的尸体并没有一具受到牵扯,依旧缓缓地流向沟壑。
激荡心脉的鼓乐再度响起,未等四周的巨浪落下,莫问只觉得脚底一软,整个木筏已被更为汹涌的浪头抛到半空之中,那片黄泥般的天宇更是触手可及!
虽有‘莲花’气团稳住下盘,可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下,莫问也差点失去平衡。殊不料,他还没稳住身形,高高冲起的浪头陡然急落,连带的大蓬浪花,像头怒然咆哮的水怪,眼看就要将两人吞噬淹没!
潮汐又是一桨,木筏再次被另一股更猛的浪头抛起,穿过如瀑布倾泻而下叠浪,再次直冲黄天。令莫问费解的是,如此翻腾破浪,自己不仅没有全身湿透,就连那件宽大的白服也没半点水渍。
冲高,急落;再冲高,再急落——就像在落差极大的山峰与山谷之间滑行。
小小的木筏,在潮汐的操控之下俨如游鱼,无论海浪如何汹涌猛烈,都无法将它击沉。
看着身后骤起骤落,澎湃不已的海浪,还有无数具漂浮海面,缓缓流入深沟的尸体——莫问越发觉得‘地藏’界域的不可思议,虽然身处浩瀚无边的‘苦海’之中,他仍然无法相信眼前所见到的一切,所听到的一切;尤其是‘地藏遗民’对逝者遗体残酷的漠视,最令他无法容忍。
黑白二门逐渐淡出视野,而那道处于海天相接的沟壑,不但轮廓越来越清楚,更像是近在咫尺。海水独有的腥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刺激着鼻腔深处的黏膜。
海的味道!
莫问嗅到这股味道时,全身突然打了个激灵:只有发胀的尸体才会浮于水面,可是为何那些流落沟壑的尸体,连半点腐臭味都没有?
不可能!
还有,为什么自己在跨过那道白门的时候,没有闻到半点的海腥味,现在却——
忽地,风平浪静,鼓乐之声嘎然而止。
莫问诧异地回过头:
原来木筏已在岸边搁浅,而那名叫‘潮汐’的女子已不见了踪影。
最出乎莫问意料的是,那把安静地斜插在沙滩边的木桨。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原本厚实光滑的身躯,显然遭受了数十年的海风侵蚀,已落魄得瘦骨嶙峋,如同腐朽的枯木无异。
到底从那道‘白门’横渡至此,自己用了多少光阴?
是须弥,还是片刻?
‘潮汐’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又是怎样离开的?为何自己丝毫不觉?
而自己腰带之上仍有六朵花蕾的轮廓,那把木桨已成朽木。
海浪无声,满腹疑惑的莫问警惕地走下木筏。
确定脚踏实地之后,他才敢缓缓散去‘暗炎三叠’的护身气劲,脚下的‘莲花’光环也随之消失。
沙子的颜色,与自己先前所在悬崖的那片土壤相同,都是深暗的红,如同淤血般。
墙!又是一堵长墙!
才往前走了几步,莫问发现沙滩上横立着一堵深褐色的墙,完全挡住了去路。
这堵墙,没有门,一道门也没有。
看到一堵没有‘门’的墙,莫问发觉自己的心底竟有些失落。不过,那份微不足道的失落就被另外的惊奇所替代——
众多身穿与自己同一样式白服的人,在墙壁跟前,垂首祈祷,隐隐传出抽涕,低泣之声。
哭,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