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天,千秋这趟伤得不轻,你赶紧带他去给一铭瞧瞧。”吩咐两人的,就是那朵彼岸花?
“有三师兄在,五师弟自然无妨。不过,任逍遥他……”丁傲天口中的‘三师兄’,自然就是天机门下蕙芷阁阁主戴一铭。
彼岸花无风自摆,声如轻羽:“为师自有安排,你去吧。”
丁傲天不再多言,先将任逍遥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放到离彼岸花十步之内;然后他才扶起炼千秋,对自己的座骑‘阎影’吹了声口哨。
那大黑马极具灵性,听到主人的召唤,立刻前膝一跪,让丁傲天与炼千秋轻轻松松地坐到自己的背上,接着四蹄奋力,疾如流星般跳下悬崖。
此际四野,彻底寂静无声;花雨,则悄然继续。
无风自摆的彼岸花,似是叹息连连,又好比低声细语。
良久,彼岸花才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任逍遥问了句:“你是不想醒来?还是不想面对为师?”
任逍遥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脸朝黄天,看着花瓣飘落,那双微微睁开的灰瞳却一动不动。
“你还在怪为师当初的决定?”说话间,彼岸花似乎多了一抹灰霾。
彼岸花的‘问话’如滑落深渊的小石头,根本没有得到丁点回应。
数不胜数的花瓣,落在任逍遥那张几乎被碎布条包得密不透风的脸上,却如同落水的雪花,在顷刻之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五识断绝,是纸菩萨干的好事?”
“一枝花,我想向你要一样东西。”终于,任逍遥有所回应,声线极度嘶哑,内容却令人摸不着头脑。
“是‘地藏请柬’?”
任逍遥的灰瞳怒睁:“你那双黑色的眼珠子!”
“逍遥,你当真如此恨为师?”彼岸花,掉下一片已然憔悴的花瓣。
“恨?哈——哈——”任逍遥的嗓子像灌满沙粒,低沉沙哑,那把模糊不清的笑声里,尽是无可比拟的悲凉与压抑:
“二十年前,为了让我潜伏在纸菩萨身边,你故意封锁我先天六脉,导致我终生无法修炼天机门的‘玄脉气’心法。经历长达七年的卑躬屈膝,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纸菩萨的信任;但受天资禀赋所限,我惟有自断五识,才能修炼‘梨园幻技’。而在十三年前,纸菩萨为了监视赵匡胤,我只好听命混入东京皇城。结果,赵匡胤因为‘绝命批言’,竟嘱咐我全力寻找‘地藏请柬’。一枝花!你说,我任逍遥到底算什么?到底算什么……”
说到最后,任逍遥已声嘶力竭,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彼岸花无言以对,黯然的沉默中,又一片花瓣脱落在地。
“一枝花,如果你还有半点慈悲心,就放过我。”刚才一番控诉,似乎用尽了任逍遥的气力,整个人都蔫了,无比地颓废。
“逍遥,为师不会放弃你。”彼岸花的枝头颤了颤。
任逍遥想竭嘶底里地笑,可干枯的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勉强撑起软绵绵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向悬崖走去。
“地藏无门,逍遥你想去哪里?”
任逍遥闻言,忽地停下前行的脚步,吃力地转过身子,像是喝得酩酊大醉,踏着虚浮的步伐靠近那朵彼岸花——用残存的力气,狠狠地踩了下去。
漫天的花雨,骤然停止。连同天空浑浊的层云,如同被搅动的泥潭,形成翻涌不已的漩涡,更传出连串的闷响。
即使把彼岸花已踩得稀巴烂,满腔怨愤的任逍遥尚不解气,还特意用脚在原地碾上好几回。
天象异动,任逍遥只是厌恶地瞟了一眼,就拖着极其疲惫的身躯,冲向悬崖,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空中沉雷般的闷响逐步加剧,好比机括齿轮的啮合,急速转动:
一座奇形轮椅,从黄云漩涡里风驰电掣般飞射而出,却轻如片羽落到悬崖之上。
“渊明,你不要去追。逍遥的事,为师自有分寸。”已被踩得支离破碎的彼岸花,忽然出言劝阻。
“师父,任逍遥魔障难除,枉费您的一番苦心,将来恐怕难有回头之日。”这名坐着轮椅,从天而降的灰袍汉子,一头及腰的枯黄长发,粗眉,灰瞳。
“除了远帆,没有人能在‘地藏’与‘人间’自由往来。当下将逍遥留在‘地藏’界域,不见得是件坏事。”无数花瓣再次从空中洒落。
“纸菩萨向来诡计多端,如今五师弟擅自将莫问带入‘地藏’界域,必然会另生枝节。”靡黄的椅架,却搭配两只长满青苔绿藓的轮子,煞是怪异。
“没有‘地藏请柬’,纸菩萨就算再厉害,也难越‘地藏’界域半步。”说着,彼岸花又冒出了新芽。
“但,人世间……”此人正是天机门下周盈阁阁主,洛渊明。
“所以,绝对不可以让莫问离开‘地藏’界域。”
洛渊明闻言,脸色微沉:“莫问并没有喝下‘黑茶’,若长留在此,必定灰飞烟灭。”
“莫问不但是柴荣当年钦定的守墓者,更是千秋在人世的唯一传人。”花雨如甘露,说话间,彼岸花已长出新叶儿:“能成功摆下‘七殒落魂阵’,比起你五师弟,莫问的‘暗炎三叠’已毫不逊色。如此人才,可惜啊。”
“五师弟将‘黄泉棺’赠予莫问,目的显而易见。”洛渊明十分冷静,将当前的利弊,剖析得头头是道,“还有四师弟他外冷内热,也是重情之人,倘若他俩暗中相助莫问,恐怕……”
“为师已暗中交代过一铭,他自然会想方设法留住傲天与千秋。”
洛渊明略为沉思,又说:“师父,弟子认为,任逍遥可能会是一个变数。”
“轰——”正说着,崖底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不好,莫问竟然掉进了那个地方!”洛渊明大惊失色,灰瞳冷光骤闪。
此时的彼岸花,含苞待放,天上的花雨渐趋稀疏:“必定是因为‘黄泉’产生了异变!事不宜迟,渊明你尽快赶往‘公主殿’!”
“师父您保重!”洛渊明双手猛然一拍,座下的轮椅立刻一飞冲天,连人带椅消失在上空的黄云漩涡之内。
而红泥地里璀璨释放的彼岸花,顷刻之间,化作落红片片,随风飘逝——
深不可测的崖底,再次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大声响:
六尺宽的甬道,前门,白如雪;后门,黑如墨。
自己回到了‘惜花别苑’?
对于眼前的景象,莫问曾数度疑惑。但看着黄云层叠的天,踩着柔软的红泥,他终于肯定自己尚在‘地藏’界域之内。
似曾相识,却有所不同——
心听之章,并非萦绕的风铃声,而是雄浑之极的鼓乐。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似暴雷乱叠,响彻万里云。
白门之前,是一片浩瀚的苍海?
或者,黑门之后,是一处无尽的深渊?
这条甬道,到底是天涯海角之间的缝隙,还是洪荒宇宙的裂痕?
面对前所未有的震撼,莫问只觉得自己全身的每块肌肉,每条神经都是极度亢奋,不由自主地跳动,狂舞——生命力,正被这种难以抑制的躁动,迅速的消耗,疯狂地透支。
这是夺命的鼓乐!当莫问有所警觉,已经太迟了。
幻听,摧毁了所有的感知防线。莫问只觉得自己的心房不断地被敲击,在不断的敲击中膨胀——当承受容力达到最大限度时——
心!就会爆破,炸裂!
“啊——”就在生命即将崩溃的边缘,莫问拼尽最后一口气,仰天长啸!
黄泉吊坠,应声闪耀,向四面八方暴射出琉璃般的绿光!
“嘭、嘭、嘭……”刹那间,开门之声不绝于耳:
一道门,两道门,三道门……
随着两端墙体不断的延伸,黑白二道门,各自快速地呈水平翻转、排叠,最后形成了无数道开敞的门!
众多‘白门’之前,果然是沧海横流,惊涛骇浪?
诸多‘黑门’之后,当真有万古沟壑,虚纳百川?
面对两堵诡异难测的‘门墙’,莫问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到底是鼓乐之声,还是海浪之音?他无法判断,只能紧张地用右手握了握方才在危机关头,救了自己一命的黄泉吊坠。
自己的心跳,终于恢复正常的频率。差点‘死’得不明不白的莫问,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任凭偶尔跳过门坎的浪花溅湿衣脚。
究竟,‘地藏’界域是何等的不可思议?
所听、所见,所有的一切,完全超越了常规的理解范畴,本来对诡秘之事已经习以为常的莫问,生平第一次感到彷徨,甚至是无所适从。
这份软弱的无助与孤立感,开始蚕食他要在有限的时间内,离开‘地藏’界域的信心。
脚下浪花依旧,但炼千秋所赠的那条腰带,只剩下了六朵花蕾的轮廓。
走?如何走?往何处走?
莫问空有一身功夫,此时此刻却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轰——”地一声传来,白门之外,忽地卷起一个滔天巨浪,仿佛雷霆击鼓!
莫问只觉得颈部绿芒闪过,右掌心传来一阵灼热,他本能地松开黄泉吊坠,抬头望向巨浪:
无意间发现,在浪尖之上,竟有一叶翩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