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炼千秋之言不无道理,经历十年风雨,天机门在江湖上早已销声匿迹,门徒更是各散东西。即使当年蓄意化整为零,如今也未必可以一呼百应,更遑论与整个渐趋兴盛的宋朝去正面抗衡。
“你是老夫在世上唯一的传人。”尽管语气依旧苍凉,但炼千秋那双看着莫问的灰瞳,却多了几分暖暖的慈爱:“师父救徒弟,天经地义。对你,老夫从前有歉,但今生无愧。”
“是莫问莽撞,错怪师父了……”炼千秋的老牛护犊之情自然流露,并非刻意的矫揉造作,直把莫问感动得热泪盈眶。
得到莫问的谅解,炼千秋的话语间的悲凉顿时大减:“那‘惜花别苑’乃全东京闻名的邪乎地,当年连你师公‘一枝花’都顾及三分。到底是何人如此歹毒,将你带到那里?”
“那人知道彩虹阁的联络语,但……”接二连三被人算计,莫问自然变得更为谨慎,立刻将在丞相府发生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如果救你的人,是你四师伯的弟子,他绝对不会带你到‘惜花别苑’。”炼千秋听了之后,显得忧心忡忡,“就怕是纸菩萨的诡计,难道他早已算到为师会出手救你?”
“师父,到底纸菩萨与本门有何恩怨?”这是莫问心底最大的疑惑。
“风再起时,太岁重临。这不是巧合,而是人为!”炼千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取出那个碎花织布风铃,自责不已,“纸菩萨,真是纸菩萨,老夫太大意了……”
见炼千秋满是懊恼,莫问本想出言安慰,奇怪的风铃声忽然又在自己的心湖泛起了涟漪——忽冷忽热的煎熬再度来袭,刚恢复的六识又陷入囹囵,整个人如坠云里雾里。
“不好,时间拖得太久。你赶快喝下它。”炼千秋见状,立刻端起那碗褐色的茶。
涩!极其地涩!
莫问忍不住泪水直流,呲牙咧嘴,全身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胀麻。那股无法言喻的涩,透过喉头,如倾泻而下的瀑布,猛烈地冲刷五脏六腑,却将体内所有的水分在瞬间蒸发,悉数被干渴侵占。
“来,还有这碗。”不等莫问的症状有所缓解,炼千秋已迫不及待地将最后一碗黑茶递了过来。
奇怪的是,炼千秋并没有像前两碗那样硬灌,而是先让莫问双手捧着,略为迟疑地问了句:“你能接受自己的眼睛变成银灰色吗?”
莫问不禁一愣,看着炼千秋那双空洞的灰瞳,如同灰蒙的阴云近在咫尺,除了挥之不去的压抑,更勾起无穷无尽的绝望——如果尘世以外真的存在地狱,这样的灰瞳无疑就是地狱之眼。
炼千秋的眼睑微动,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你能放下对过去的执着,舍弃对冷烟的牵挂,你就喝下这碗黑茶,待三魂完全归位,便可长留在‘地藏’。”
“师父,多谢你给徒儿一个选择的机会。”莫问轻轻地将黑茶放回棺材板之上,语气出奇地冷静。
“你还是想离开?”莫问的决择显而易见,但炼千秋所表露出来的却是三分失望,七分忧虑,“可惜对你而言,惜花别苑只是一个入口。”
“既然能进,为何不能出?”莫问自是不解。
炼千秋突然双脚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师父——”莫问本想冲上去搀扶,却发现自己依然使不出半分力气。
“不…用过…来,这是强行离开‘地藏’的后遗症。放心,为师死不了。”看来炼千秋一直在强行压制内伤,“你的气息已与‘黄泉’棺完全交融,为师的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莫问发现缭绕在腰间的黄气逐渐下沉、缓缓变淡,自己的上、中、下三处丹田犹如被旭日照耀,衍生出的三股暖流熨烫全身的经脉。随着六识的由浊转清,本来绵长阴柔的内息,增添了一份相辅相成的雄浑阳刚。
“加上‘明炎三重’,将来你的‘逆焰无生诀’肯定青出于蓝。”炼千秋话音刚落,‘黄泉棺’开始抖动不休,并以莫问为圆心慢慢自转,同时挥散出明黄色的烟雾。然后烟雾被越转越快的‘黄泉棺’所蒸腾,迅速弥漫开来,最后将莫问整个人完全包裹。
炼千秋见状,立刻口中念念有词。
“蓬”地传出一声闷响之后,烟雾急速收敛——傲然伫立的莫问,显得神元气足,但原本的一身如夜黑衣却变成胜雪白服,而颈项间还多了一条吊坠。
“师父,这‘禹藤’上所系之物是‘黄泉’?”莫问发现这长方体的吊坠,约摸拇指大小,通体明黄,更有细长的奇形绿纹分布在四周。
炼千秋虚弱地点点头:“为了培育出‘碧落’、‘黄泉’二棺,花费了为师的毕生心血,称得上是《无生札记》所记载的诸多异物之首。当年将‘碧落’赠予柴荣,而‘黄泉’则带入‘地藏’界域之内。”
“那为何师父在临……”莫问想起炼千秋当时的‘遗言’,刚说了半句,意识到不妥,立马打住。
“炼千秋的确已不再存在于人世间。”炼千秋的脸色越发苍白,“为师当初嘱咐你找寻‘黄泉’,是冀望你能灵活运用‘暗炎三叠’,为《无生札记》添写新篇章,早日超越为师的成就。”
炼千秋用心良苦,处处为自己着想,莫问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就怕徒儿愚钝,有负所望。”
“何必妄自菲薄?你花费数年光阴,单凭一人之力,已在柴荣陵墓之内成功布下大阵。”炼千秋肯定莫问之余,另有顾虑:“对了,你将何物设为墓室的最后一道屏障?”
“是‘断缘茎’。”莫问略为迟疑。
炼千秋闻言,眉头一皱:“你还是偏向赵匡胤?”
“还阳重生,有违天道循环。徒儿始终认为生死有命,不宜过分强求执着。”
“你言下之意,为师存活至今,乃是违背天道?”炼千秋的灰瞳暗闪幽光,似有愠怒。
莫问不想转弯抹角,直接提出疑惑:“师父,其实你死而……”
“凡物之存在,必有其道。”炼千秋知道莫问性格耿直,便说:“其实‘地藏’界域参杂尘世的纷扰,已经有违你二师伯初衷。而最令为师过意不去,最后还是被纸菩萨有机可乘。”
“难道二师伯也在‘地藏’界域之内?”莫问大为吃惊。
“人间有渡,地藏无门,只有你二师伯能自由穿梭往来。”炼千秋的微笑,令人琢磨不透。
“那纸菩萨……”
“所以他打‘地藏请柬’的主意。”炼千秋话语深沉,“而你,子时的木头,或者是他最合适的人选。”
“或者?不是说纸菩萨无法对我下批言吗?”莫问不禁疑惑。
“但你是世间唯一懂得‘暗炎三叠’的人。”炼千秋俨然已把自己与‘人世间’隔离,“结果很不幸,他赌对了。”
“纸菩萨千方百计想进入‘地藏’界域,究竟是为了……”
炼千秋摇了摇头,说话越发吃力:“这‘地藏’之内,可以说什么都有,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只不过你师公‘一枝花’曾吩咐过,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纸菩萨进入‘地藏’界域。”
“不惜一切代价?但师父你为了救我……”莫问从炼千秋那双仿佛油尽灯枯的灰瞳里,看到了无法撼动的决然与坚毅,当下心底一软:“徒儿不走了,就留在‘地藏’陪伴师父。”
“可惜你非将死之人,方才又拒绝喝下‘黑茶’,注定与‘地藏’有缘无份。”炼千秋老怀安慰,脸色却更为惨白,白得像张几乎透明的纤薄宣纸,“时候不早了,你启程吧。”
莫问此时才发现自己位于悬崖之上,他环顾四周,天黄地红,令人觉得空寂幽深,一片茫然。
炼千秋忽然扯下自己的腰带,用力甩向莫问:“在‘地藏’界域,几何辰光不好把握。这腰带上有七朵‘庶雾花’,每过一段光景,便会有一朵消散。若七朵殆尽之时,你仍然走不出‘地藏’,就会三魂离散,七魄枯萎,最后整个人灰飞烟灭。”
正说着,那条腰带已如灵蟒般缠在莫问的腰间,发出深晦色的紫光,上面七朵轮廓不甚分明的花蕾隐约可见。
“你能否离开‘地藏’界域,关键就在‘公主的眼泪’……”一阵猛烈的抽搐袭来,炼千秋再此痛苦地跪倒在地,无法把话继续说下去。
“师父——”急忙跑近的莫问,中途却像撞上一睹无形的墙,被无比强大的反弹力,狠狠地摔落身后的悬崖,只剩下长长的呐喊声不断回响。
“你连‘黄泉’都给了他,就不怕自己灰飞烟灭?”莫问的余音渐绝于耳,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地印在炼千秋的背门。
“多…谢…四师…兄……”本已虚脱在地的炼千秋,只觉体内暖流洋溢,精神略为恢复了些。
这名施予援手,炼千秋口中的四师兄,自然就是曾出现在东京大相国寺内无名塔顶端,天机门下彩虹阁阁主丁傲天。
“在‘阎影’背上的是……”在丁傲天的侧边,有着一匹蹄踏幽青绿焰的大黑马。而最出乎炼千秋意料的是,那个匍匐在马背之上,一个不省人事,全身上下被粗布碎条裹得像根粽子的人。
“任逍遥。”丁傲天话音刚落,无数亚黄色的零落花瓣,从浑浊的天宇飘洒而下。
“师父——”炼千秋与丁傲天,立刻面向悬崖,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
说也奇怪,漫天花雨,竟然都只落在莫问方才所站的方寸之地——
一枝暗红色的彼岸花,悄然破土而出,无比绚烂地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