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云翻滚,如同一锅沸腾的浊水。
如此怪异的天象,莫问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比预计的时间早。”自己的眼帘才刚睁开一半,莫问就听见一把似曾相识的声音。
“先别急着起来,‘黄泉’尚未完全熟悉你的气息。”莫问发现自己仍然平躺在棺材里,本想起身离开,却发觉全身酥软,连仰起脖子的气力都没有。可就连如此细微的动作,对方似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黄泉?难道我躺的这口棺就是传说中的‘黄泉’?”莫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却能真切地感受到整个身躯所产生不同寻常的变化——
时如在浮云中徜徉,不着边际,飘飘欲仙;时如在微波上荡漾,随意逐流,无拘无束。经历过某种伐毛洗髓的洗礼后,灵台逐渐空明,百骸浑然通透——
六种各具神采的玄青色奇葩!血色的曼珠沙华!那个梦!不,应该是那种从未有过的幻觉——
莫问猛然醒悟,却又听见那把声音说:“上引‘碧落’,下渡‘黄泉’。《无生札记》亦是如此记载。你应该清楚不过。”
“你,到底是谁?”除了能仰望浑浊的天,此时的莫问根本动弹不得。他全身的力量已被掏空得一干二净,但蕴涵在下丹田深处的那股燥动,却如雨后春笋般衍生开来,逐渐温润全身的十二正经,崭新的动力源泉逐渐在积蓄汇聚,由细涓成流,开始生生不息。
“好了,起来吧。”话音刚落,莫问只觉得上半身在一股柔力推动之下,整个人已坐了起来;而一团灵动的黄气,随之在自己的腰间开始缭绕。虽然对方答非所问,但对莫问身体内的变化却了如指掌,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受到他的操控,甚至连这口棺材都在听他的指挥。
“是你。”原来一直与莫问说话的,正是那名从‘惜花别苑’里‘走’出来的黑脸判官。
“时候不早,你赶快喝下这三碗茶。”黑脸判官面无表情。
莫问这时才发现,在自己身前横放着一块黑漆漆的棺材盖板,上面摆放着三个黄泥碗,分别装着灰、褐、黑的浓绸液体——
灰色那碗,如灰烬层叠,蛛网交错;
褐色那碗,像泥浆混杂,虚冒浊烟;
黑色那碗,似浓墨沉淀,黯无光泽;
他实在无法相信对方竟然把这些东西称之为‘茶’?
正犹豫着,莫问忽然觉得自己的上半身如坠入极寒的冰窖,透骨的阴冷,穿心的凛冽迅速蔓延;而下半身却像置于炽热的洪炉,熔肌的滚烫,裂肺的闷翳瞬间爆发。
“别再逞强了。一旦三魂离散,谁也救不了你。”莫问身体产生的任何变化,总逃不过黑脸判官的眼睛。
遭受极冷极热的煎熬,正如黑脸判官所言,莫问只觉得自己的魂魄正被抽离,脑际开始变得空洞,六识模糊:“说,你到底是……谁?为何会…知道《无生札记》藏…在我的……”
其实莫问仅凭残存的意志强撑,结果连把话说完整的力气都没有。方才下丹田的涌动,已然无力地沉寂;最恐怖的是,他觉得胸口越发难受,但即使用右掌紧紧贴住自己的胸口,仍感受不到心房有丁点的跳动。这种奇怪的感觉,在《无生札记》脱离自己身躯时也曾有过。
“你的性子还是如此执着。”黑脸判官说着,不容莫问多说,已直接上前捏开他的嘴唇,端起其中一个黄泥碗直灌进去。
苦!极其地苦!
莫问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无可比拟的苦,像无数滴黄连汁,迅速渗透舌头成千上万的味蕾,以地火燎原之势在全身的根神经末梢蔓延开来。
“此茶能暂时压制你徘徊的‘生魂’。”听到黑脸判官的话,苦得脸色发黄的莫问,发现自己方才喝下是那碗灰色的‘茶’。
“你到底是谁?”自我的意识稍稍恢复了些,莫问觉得自己好比待宰的羔羊,但他一开口,还是那句话。
黑脸判官并没有答话,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缓缓地取下自己头上的面具:
“师父?您的……”眼前人,竟是自己逝去多年的授业恩师,曾经的栖霞阁阁主炼千秋。但令莫问更难以置信的是炼千秋那张苍白如纸的脸,那双银灰无光的眼瞳。
灰瞳!那个偷尸的黑衣人!莫问立即联想到曾在宜秋门目睹的怪象!
“莫问你可知道,从你离开陵上村的那一刻开始,就已落入了纸菩萨的圈套?”炼千秋对莫问的惊讶不以为然,话语间却尽是责备。
“将我带到‘聚源当’的是哪一位师伯?”面对自己的恩师,莫问心底竟有种陌生的疏远感。尤其是对炼千秋的那双灰瞳,十分地排斥,下意识地回避。
炼千秋的灰瞳眨了眨,答非所问:“在这宽广无垠的‘地藏’界域之内,只有你的眼珠是黑的。”
天宇混浊,好比堆叠杂乱、褶皱层错的老黄纸,尽是萎靡;地表猩红,仿佛干涸凝结、凹凸不平的坏血块,满目苍痍。黄天低垂,似乎触手可及;红地无垠,却如浪暗涌,起伏不定——环顾如此怪异的景象,坐在棺材之内的莫问自是浮想联翩,过了许久,他才问炼千秋:“那传说中的‘地藏请柬’究竟是……”
“在‘地藏’的界域,《无生札记》是‘请柬’……”炼千秋五指虚扬,一卷闪烁着碧绿幽光的简牍,冉冉从他的右掌心升起:“这口‘黄泉’也是。”
话音刚落,炼千秋已曲指成拳,悬浮在半空之中简牍,立刻如敞开的画卷,无数个奇形怪状的蝌蚪文字纷纷从中飞出,争先恐后地涌向莫问所坐的棺材。
“铛、铛、铛……”看似杂乱无章的蝌蚪文,却依循着某种规律,分别镶入棺材的前、后、左、右时,竟发出金铁交击的铿锵声响。不过在眨眼之间,棺材内外的八个面,都留下数段幽光闪烁的文字。
“上引‘碧落’,有无化双生;下渡‘黄泉’,彼此连不亡。”吟诵这句口诀时,莫问看着炼千秋的眼神竟充满了忿恨:“原来《无生札记》的总纲是别有寓意。你当年收我为徒,根本另有目的?”
“是!”炼千秋不但没有半分掩饰,反而承认得干脆利落,可话语间多少带有些歉疚之意:“为了达成天机门与柴荣当初的协议,必须借助你的力量。”
莫问闻言一怔:“为什么选我?”
“因为你是世间上唯一一个令纸菩萨无法下批言的人。”
“你见过纸菩萨?”
“没有。”说话之间,炼千秋的灰瞳不断射出冷光:“人选是柴荣他自己定的。”
“言下之意,柴世宗曾见过纸菩萨?”
“纸菩萨是出了名的‘断凶不断吉,见死不见生’。柴荣他若然见过纸菩萨,突然暴毙也算在情理之中。”
“人都死了,协议从何谈……”话还没过半,莫问突然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炼千秋,也是‘死’了十多年。
“所以你在陵墓之内摆下的‘七殒落魂阵’,成为扭转乾坤的关键。”
“难道,真的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阴谋背后有着更多的意想不到,莫问只觉得自己如同身处巨大的旋涡之中,无法自拨。
“只可惜你对冷烟动了真情,‘七殒落魂阵’未竟全功。”
对方提及冷烟,莫问内心一紧。
“更令我想不到的是,赵匡胤当年发动陈桥兵变,篡夺后周江山;多年以来,你对他冷若冰霜,更可以说是恨之入骨。如今竟会因为纸菩萨的一句批言,突然返回东京皇城!”说到此处,炼千秋的神情,与那名曾出现在大相国寺内无名塔顶的白眉大汉如出一辙,都是恨铁不成钢。
莫问冷笑道:“幸亏我有一念之仁,才不会被永远蒙在鼓里。”
“你不但进入文德殿的地下秘洞,更运用了‘暗炎三叠’与尚在花期的‘菁依儿’去破解‘羖俑’之术。可知因为你的一时意气,随时会令整个天机门再度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由于过度的激动,数道青筋赫然爬上炼千秋那张苍白的脸。
“赵匡胤虽不及柴世宗,但尚能治理天下,万民总算能休养生息。总好过被心怀不轨的小人趁虚而入,扰乱朝纲,到时祸端从生,连累无辜的百姓受苦。”莫问的反驳不留情面,最主要的是炼千秋这个师父在他心里已经没有了以往的分量,对于所谓的天机门徒,渐生排斥之意。
炼千秋眼角微蹙:“你可是见过本阁辖下的六组子弟?”
“申景祥,他自称是栖霞阁乙组的头领。”莫问原本的悲戚,此时已完全被反感与厌恶所代替:“一将功成万骨枯,天机门为了一己私欲而颠覆天下,申景祥的牺牲根本毫无价值。”
“枫承甘露炼金石,叶转乾坤定江山。”炼千秋的语调变得无比苍凉,满脸失望地看着莫问:“十八年前,赵匡胤初登帝位,那时的宋朝根基不稳,民心浮动,更有辽国虎视眈眈。反之,当时的天机门如日中天,门徒万千,六大阁主辖下,更是奇士能人辈出,如果真有图谋夺取天下之心,有必要等到今时今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