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诗所抒发的情感,应该包括社会情感、自然情感和人生情感。
社会情感,是诗人面对社会,关注人的社会存在,即生命的群体存在时所激发的情感。它可能是社会现实合乎理想时的欣慰之情,如《水浒传》和《三侠五义》卷首引用的邵雍的这首七律,诗中不无夸饰地抒写宋朝开国之初的升平景象,字里行间便洋溢着此情: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
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
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
社会情感,更可能是对社会现实非理想化的焦虑和不满之情,是感时伤世,愤世嫉俗,忧国忧民,是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式的真情歌哭。例如唐朝末年,黄巢起兵造反,朝野双方连年进行惨烈的战争,大江南北尽成战场,百姓生灵涂炭,士卒尸骨遍野,国家民族陷入深重的灾难。曹松《己亥岁》一诗,即情系生民,心忧天下,更愤恨政治强人们为了一己的私欲和野心,不惜驱使万千军民血战沙场: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里,本想举一个新诗的例子,但回顾近一个世纪的新诗历程,遍览各种新诗选本,竟找不到一首比1959年的这首民歌更为恰切的:
谷撒地,
薯叶枯,
青壮炼铁去,
收禾童与姑。
来年日子怎么过?
我为人民鼓与呼!
自然情感,是诗人面对大自然,关注人的自然存在,即生命的个体存在时所生发的情感。
当诗人面对山河陆海日月星辰那一幅幅雄奇的自然景观,不禁会发出由衷的惊叹,如“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面对火山地震洪水台风等自然灾害以及人类不屈的抗争,会生发许多悲壮之感,如“四海非天狱,何为作天囚。天囚正凶忍,为我万姓仇。”面对浩渺无际的宇宙星空反观人的生命存在时,会备感人生的渺小和短暂,如“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复入西海,六龙所舍安在哉?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能与之久徘徊……”而面对不可逃避的死亡的终极悲剧,以及难以捉摸的人生命运,又会陷入无尽的空虚和悲凉,如《红楼梦》里甄士隐听了跛足道人唱的《好了歌》,心中彻悟,作的这篇解注: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
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
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
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
哪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
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人生情感,包括亲情、友情、爱情,以及思乡爱国之情,即所谓家国之情。古往今来,抒写亲情、友情、爱情的诗作比比皆是,如孟郊《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秦观《鹊桥仙·七夕》“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其中又以爱情诗居多。有统计表明,中国民歌中以情爱为题材的占了90%。就连那首《东方红》原本也是陕北情歌小调:“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嘛抽筋筋。三天不见想死个人,呼儿嗨哟,哎呀我的三哥哥。”在改成政治颂歌之前,还有过这样一个过渡性的文本:“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嗨哟,要打鬼子就顾不上。”而乡情可以说是亲情(以及友情、爱情)的延伸,爱国之情则是乡情的放大。“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古今诗人关于家国之情的诗作也不胜枚举。
有时候,一首诗所抒发的情感可能比较复杂。在抒情对象为异性的情况下,诗中所抒之情是友情还是爱情,往往是不大容易分辨清楚的。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1924年5月,徐志摩陪同印度大诗人泰戈尔到日本访问,这首《沙扬娜拉——赠日本女郎》就是写在访日结束时,对于一位前来送行的日本姑娘的美好印象和惜别之情。以不胜凉风的娇羞莲花为喻,令人联想到晚唐诗人陆龟蒙咏白莲的优美诗句:“还应有恨无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月晓风清,正是凄凉时分,白莲分明有恨,却无人觉察,惟独心有灵犀的诗人,从那喃喃道别的颤音里感到了,真切地感到了。至于此中愁恨此中别绪是友情还是爱情?这是难以说清的。也许还是托尔斯泰说得好,男女间没有纯粹的友谊,有的只是爱。日本姑娘美丽多情,中国诗人风流倜傥,如不曾一见倾心,怎至于缠绵至此!但诗人不肯道破这甜蜜的惆怅,只将几行温婉隽秀的诗句,一首韵致不让古典绝句的小诗,留给读者自己去吟味。
何其芳的《花环——放在一个小坟上》,所抒之情,其成分可能更加复杂。诗所悼念的是一位早殇的少女,诗人与她是亲戚,所抒之情当是亲情,是儿时的小伙伴,所抒之情当是友情,是两小无猜的少男少女,所抒之情又不妨是恋情。
除此之外,还有一类常常被论者忽略的诗家情感,不是亲情,不是友情,不是爱情,而是人情——人类之情。这时,诗的抒情主人公与抒情对象的关系,不是亲人,不是友人,也不是恋人,而仅仅是同为人类。这时,诗所表达的,是人道主义的关怀,是人类的泛爱,是对同类的不幸遭遇的同情和怜悯,所谓物伤其类。如果说唐人陈陶《陇西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诗句里尚有些许社会内容,如对战争的反思,今人余光中的《算命瞎子》则可看做是一首与社会讽喻无关的纯粹的关于人类之情的诗,其时代背景,置换为古代、近代或现代都无不妥:
凄凉的胡琴拉长了下午,
偏街小巷不见个主顾;
他又抱胡琴向黄昏苦诉:
空走一天只赚到孤独。
他能把别人的命运说得分明,
他自己的命运却让人牵引:
一个女孩伴他将残年度过,
一根拐杖尝尽他世路的坎坷!
这种人类泛爱之情再往前推演一步,就有了人与某些动物之间的感情,例如,对熊猫濒危的不忍,对天鹅之死的垂怜。国际上一些动物保护组织,其保护动物、反对虐杀动物的呼吁,就是基于这种感情。这种感情已与宗教精神相通了,佛家就主张“长养慈心,勿伤物命。”对于诗家,这种感情多发生在人和与自己亲缘关系较近或文化联系较为密切的动物之间。
如果说,可以与亲情诗、友情诗、爱情诗并列的,表现人类泛爱的一类诗,不妨称之为“人情诗”,那么,这种表现人类与动物,甚至与植物等之间的情感的诗,则无以名之,如果一定要强立名目,也许可以称之为“物情诗”。
历来的论者似乎不大承认这一类诗的存在。读李纲的《病牛》:“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只说抒情主人公以病牛自况,表达自己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的高尚情怀;读牛汉《悼念一棵枫树》,只说诗人从一棵无端被人伐倒的枫树,联想到一次次险恶的政治运动中遭受迫害的人。这其实未必尽然。卧病的牛、横死的枫,它们自身的悲惨命运就不值得人类同情吗?只有漠视它们的惨状,仅仅以之作为喻象,联想人类社会的种种情景,诗人才有情可抒吗?臧克家谈到他的《老马》一诗时说,“我亲眼看到了这样一匹命运悲惨、令我深抱同情的老马,不写出来,心里有一种压力”,“并没有存心用它们去象征农民的命运。”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陆游钟爱梅花一至于此,其咏梅之诗未必都另有寄意,也未必都需要另有寄意。林和靖隐居西子湖畔孤山,终身不仕不娶,只酷爱种梅养鹤,人称他是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他的咏梅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人所共知,他还有诗咏鹤:“皋禽名祗有前闻,孤引圆吭夜正分;一唳便惊寥泬破,亦无闲意到青云。”诗人怕也只是将鹤引为知己,赞赏鹤的闲适恬淡,并不刻意寄兴吧。
1987年,广州动物园,一只身材魁梧的黑猩猩痛苦而愤怒地嚎叫着,拼命地拍打铁栅门,那情景曾使我深为震撼,而且一直不能淡忘。我们人类凭什么以一己之私,仅仅为满足自己那点好奇心,或盘算那点蝇头小利,就对一个天赋自由的灵魂横加囚禁?此情此景,让我面对满园珍禽异兽,心生愧疚,游兴荡然无存。如果以这种情感入诗,诗也就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咏物诗了。
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白居易《劝勿猎》
不是借物咏怀,托物言志,言在此,意在彼,而是即物咏物,言在此,意亦在此。诗所咏叹的,只是对象本身,诗人所关切的,只是对象本身的命运。这类作品中,侯德健的《熊猫咪咪》作为歌词,是我们熟悉的:
太阳出来
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
星星呀星星多美丽
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请让我来关心你
就像关心我自己
请让我来帮助你
就像帮助我自己
这世界会变得更美丽
还有许德民(1953~)这首哀婉可人的生命绝唱《紫色的海星星》:
即便是威严的大海/也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在浩淼的波涛中/一个生命的失踪已不是新闻了/我看见游览区的小篮子里/海星星被标价出售
当奶白色的海月水母/伴随你巡视洁白的珊瑚林/你是骄傲的小女王/让淡紫色的光芒/照耀马蹄螺和虎斑贝/而我只用了几枚小小的硬币/就换取了你/只是趴在我的手掌上/你柔软的肢体已变得僵硬
只有五个等边的触角/还是那样自信/自信而又哀伤/仿佛一遍一遍告诉我/你从来也没有伤害过谁/你怀念海洋里/吹响蓝水泡的小伙伴/怀念不让小鲨鱼参加的/捉迷藏的游戏
人间对你来说是陌生的/或许,你只是从沉船的残骸上/从生锈的铁锚和折断的桅樯上/从少女飘沉的绣着并蒂莲的丝手绢上/猜到了一些人间的秘密/但更多的仍然是一个谜/你一定后悔过/不该走出你的天国/那片静静的珊瑚林/就连我也开始后悔/不该用你凝固的眼泪/装饰说不出话的墙壁/在我安宁的心里/竖起一座小小的墓碑/如果不知道世界上有你/心,大概不会这么沉重
并不是所有的善良/都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并不是所有的伤害/都是蓄谋已久的/海星星呵/让我们成为朋友吧/我的心是你的珊瑚林/当猜谜晚会结束的时候/在我和孩子们的眼睛里/你会升起来/走向西山顶
不过,至此,诗已渐渐驶离人生抒情诗,而抵近自然抒情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