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邱晓一上班就告诉张哲端：
“中方不同意放弃对日语能力的评价，而且要求双方评价分数所占比例应按合资协议进行，即五五开。东方总经理说，不是谁多谁少谁对谁错那么简单，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在原则性问题上，中方拒绝让步。关于日语津贴，中方认为我们最初提出的方案较为客观、合理，坚决反对800，1000呀，1500什么的。”
“不出所料。”张哲端心下暗道。
“东方总经理希望人事课把这个意见转达给日方，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邱晓探询地望着张哲端。张哲端没好气地说：“我能有什么意见？转就转呗，你告诉川岛部长，要不了半天，日本人就知道了。”
如此看来，日语培训又要泡汤了。
邱晓摇了摇头，愁眉苦脸，一副为难的样子：“我怎么跟川岛部长说去？找什么理由？难道就说中方不同意？”
张哲端知道，这个问题难住了邱晓。日语培训是他在管理层例会上提出来的，现在公司上下都在关注这个事，如果半途而弃，他的脸可就丢大了。而且，这个问题要是处理不好，日本人岂能善罢甘休？
从日本山田ICT归来的邱晓，他不会不了解日本人，他惹得起？怪罪下来，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张哲端灵机一动，对邱晓耳语道：“要不这样，你去找找大江总经理，听说他出差回来了。事已至此，总得有个人出来圆场才是，你说是不是？”经过系长研修的痛，张哲端不敢轻易越级找大江总经理请示汇报，这个结果是明摆着的。可是不找大江总经理，双方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总得有个人出面斡旋呀。
“你想死呀？还没吸取上次的教训？”邱晓瞪着张哲端，直摇头。
“迟早你都得去，你信不？”对于邱晓，有农汽厂背景又接受过日本山田教育，中日双方都认可他，张哲端认为他应该是可以做些事的。
“还是别，上次你把我害惨了。要去你去！”
“我？打死我也不会去的。你是课长，该去的是你。”张哲端直往后缩，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日语培训搞与不搞，他能得到什么？
犯不着去给邱晓当炮灰。
张哲端见邱晓面有难色，说：“你还课长呢，一点小事就难成这样，还做什么大事？我们人事课还等着你给我们争取更多福利呢。”
相处几个月，张哲端和邱晓熟络起来，时不时也开他几句玩笑。
“这跟怕不怕没关系，只是……”
邱晓欲言又止，满脸严肃，张哲端没敢继续调侃他，直截了当地说：“依我看，就直接告诉川岛，说中方不同意。本来就是这样的，实事求是，没必要遮遮掩掩。有时候，好心不一定办好事，你说是不是？”
邱晓望着张哲端，盯了不下五秒钟，打定主意说道：“看来只有这样了，许多事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你说是不是？人事课只是个执行机构，我只是个传话筒而已。”
邱晓说着，摇头叹息。
“想通就好，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张哲端嘴上如此说，心里不免有些凄凉，脑海里浮现出电影里《刺秦》的场面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邱晓很快回来了，脸色阴冷，如腊月的枯草。张哲端没敢问，躲得远远的，但眼睛的余光始终关注着邱晓的一举一动：邱晓呆呆地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会儿神，抬起头四下张望，扫了眼张哲端又低下头去，双手狠劲地往后梳头发，忽地站起身，咚咚咚地快步从张哲端身边走过，离开了办公室。
张哲端望着邱晓的背影纳闷，邱课长这是怎么了？川岛一定对他说了什么话，不然他不会如此烦躁。张哲端料定有事情要发生，到底会是什么事，他琢磨不透。
约摸二十分钟，邱晓急匆匆回来了，走到张哲端面前低语道：“走，到大江总经理办公室，川岛部长说的。”
“是叫你去吧，不是叫我。你是课长，你去才合适！”张哲端意识到大难临头了——他不愿趟这个浑水。
“不，是我们两人。课长是我没错，但日语培训是你在主导，难道不是吗？”邱晓面露不满地看着张哲端。
张哲端无语地站着不动。
“行了，别犹豫了，快走吧。没什么可怕的，我已经请示过东方总经理了，他同意了的。”邱晓烦躁地拍了张哲端一下。
“你真的请示了东方总经理？”邱晓刚才慌慌张张离开，原来是找东方振中去了。张哲端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我骗你干么，走吧走吧。”邱晓催促道。
大江总经理友好地接待了邱晓和张哲端。
大江五四郎身穿一件米色衬衣，打着一条斜纹浅色领带，戴一副金边框眼镜，儒雅得像一个饱读诗书的大学教授。“邱桑，张桑，二位请坐。好长时间没有跟人事课进行交流了，我听说你们在弄一个什么日语培训方案，是吧？想法很好嘛，山田管理的精粹就是要带着问题意识开展工作，不断地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我们叫KAIZEN，你们叫改善。邱桑在日本总部ICT三年，体会一定很深吧？”
邱晓不停地点头：“是的，是的。”
大江五四郎接着说道：“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学以致用。你要把在日本学到的东西转化为行动，不单单要引导人事课员工，还要引导全体员工。人事课很重要，知道吗？人事人事，没有一样是小事，都是大事。作为人事方面的管理者，一定要有变革的意识，不能唯唯诺诺，因循守旧，不然我们如何能在竞争中取胜？”
邱晓点头，张哲端跟着点头。他瞄见课长脸色变得越来越黑了。
“不过嘛，这次你们人事课做得不错。我要表扬下张桑，上次对你说的话看来你是记住了，做人事做培训，就是要站在公司角度考虑问题，不能只看眼前，要看长远点，三年、五年，甚至十年，明白吗？
很好，有进步，がんばってください（加油）！”
邱晓的脸色愈加难看起来。
张哲端飞快地开动脑筋寻找话题，却满脑子空荡荡的，只好明知故问道：“大江总经理知道这事了？我还以为……”
“听说一点，不全面，现在的进度如何？有什么困难？”
这是一种领导技巧，张哲端再清楚不过了。聪明的领导明知下属有苦难却不明说出来，而让下属自己开口，一方面让下属感到领导的关注、关心和支持，另一方面领导也借此展示自己的权威。
张哲端用胳膊肘捅了邱晓一下，示意他说话。没料到邱晓说出口的竟然是：“张系长你有什么困难不妨大胆说出来，不用怕！”
张哲端气极了，是我怕还是你怕？胆小如鼠、畏畏缩缩，还当什么课长呢！切，真是的。他狠狠地剜了邱晓一眼，心里不情愿但又不敢外露。
“谢谢总经理的关心，什么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的确，我们的日语培训方案是遇到点麻烦，恐怕要夭折了。”张哲端叹了一口气，转眼看邱晓，希望他接着说下去，可邱晓不接他的目光，也不接他的话，低头抚弄他的工作牌。
“哦？为什么？”大江总经理故作不解地追问道，“这么好的事，怎么能让它夭折呢？多可惜呀，你说是不是？”
“是呀，可我们有什么办法。”张哲端把昨天说明会的情况和中方干部的意见言简意赅地作了汇报，然后望着大江总经理说，“大江总经理，你说，接下来我们人事课该怎么办？这个培训是不是就……”
邱晓这个时候抬起头，望向大江五四郎，叹息道：“双方意见相左太大，的确不好办。”
“这个……确实是个问题。”大江总经理脸色凝重地瞅瞅邱晓，又瞅瞅张哲端，说道，“没关系，要是没问题，那才不正常呢。培训方案带了吗？给我瞧瞧。”
张哲端将准备好的方案递过去，大江总经理全神贯注地看起来。
“嗯，不错，这个方案不像是中国人做的，倒有几分日本山田风格。”
张哲端实话相告：“是在川岛部长的指导下完成的。”
“川岛部长经常在我面前夸你们。人事课年轻人多，思想活跃，有朝气有干劲，前段时间搞系长研修，现在又搞日语培训，听说还开始搞什么校园招聘、人员外包、员工座谈……嗯，非常不错。”
邱晓和张哲端正得意，大江五四郎突然问张哲端：“张桑，你知道中国人与日本人做事风格有什么不同吗？”
“这个……没想过。”张哲端被大江五四郎问住了。中国人与日本人在做事风格上是有很大差异，但具体是哪些地方有差异，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大江五四郎把眼光转向邱晓：“邱课长，你给张桑说说看。”
邱晓稍作思考，说道：“我也是听我在日本山田的老师龟山先生说的，后来想想，说得蛮有道理。他说，管理其实就是一个PDCA（计划、实施、检查、改善）的过程。中国人喜欢D，而不愿意在P上下工夫。P上花的时间少了，A上就会耗费大量时间，计划不周全，出问题就多。日本人则相反，日本人做事谨小慎微，耗费大量时间、人力和物力进行前期调研啦方案讨论啦，看似劳神费力，但是一旦时机成熟，做出决定，群策群力、快速执行，效果显着，失败的几率非常小。”
邱晓说完，大江五四郎微笑着说：“不知你们是否注意，在中国，豆腐渣工程、重复建设层出不穷，多如牛毛，为什么？就是P做得不够好。”
张哲端有些不服气，心想：你们P做得好，为什么侵华战争最终还是失败了？这些年日本发展不过中国，你们怎么不好好P一P？吹牛不犯死罪。当然，张哲端不得不承认，他见过的日本山田人，的确个个了不起。
大江五四郎没注意到张哲端的心理变化，继续侃侃而谈：
“回到你们做的这个培训方案，总体而言，考虑得还算周全。我给你们补充几点，可以吗？第一，语言培训不能只考虑日语，还应该搞点英语培训，为什么这么说呢？我刚才告诉过你们，做人事，眼光一定要长远。东川山田是日中合资企业，眼下鼓励大家学日语，这是理所应当的，没什么错。但是，你们考虑过没有？就全球而言，英语才是最主要的交流工具。邱课长，你是技术出身，日本山田输出的图纸、资料，你见过是日语吗？没有嘛，是不是？都是英语。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图纸是要输送到全球几十个国家，我们是企业，企业讲求利益最大化，明白吗？日本山田不是政府企业，我们不搞文化输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