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敦儒(1081~1159),字希真,号岩壑,洛阳(今河南洛阳)人。早年隐居,宋高宗绍兴五年(1135)赐同进士出身,为秘书省正字兼兵部侍郎。秦桧当政时,朱敦儒任鸿胪少卿。秦桧死之后,免官。词多写其闲适之趣,南渡以后,感时念乱,不无家国之恨。有《樵歌》三卷,又名《太平樵唱》。
鹧鸪天·西都作①
我是清都山水郎②,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③,累上留云借月章④。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⑤。且插梅花醉洛阳。
①西都:指洛阳,北宋以洛阳为西京,亦称西都。
②清都山水郎:天上管理山水的郎官,此为作者杜撰,实无此职。清都,天宫,道家传说是紫微天帝所居之地。
③“曾批”句:意谓天帝批给了我支配风云雨露权力的凭证。
④“累上”句:意谓我多次向天朝上奏借月留云的奏折。
⑤玉楼金阙:即金玉楼台,天上的仙境。隐指宋代京城、朝廷。慵:懒得。
本词作于靖康之难前作者隐居洛阳时,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词人早年乐于游山玩水、性喜饮酒吟诗的闲散生活以及傲视王侯、不肯摧眉折腰的疏狂性格。《宋史·文苑传》说朱敦儒:“志行高洁,虽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靖康中,召至京师,将除以学官,敦儒辞曰:‘麇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也。’固辞还山。”可知此词正为作者自我形象的生动写照。全词语言疏快,形象鲜明,以疏狂为表,以高洁为里,颇显狂谲超逸,恣纵洒脱。
念奴娇
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照我藤床凉似水,飞入瑶台①琼阙。雾冷笙箫,风轻环佩,玉锁无人掣。闲云收尽,海光天影相接。
谁信有药长生,素娥②新炼就,飞霜凝雪。打碎珊瑚,争似看、仙桂扶疏横绝。洗尽凡心,满身清露,冷浸萧萧发。明朝尘世,记取休向人说。
①瑶台:神仙居处,此处指精巧华美之楼台。
②素娥:月宫仙女“嫦娥”。因月色白,故称“素娥”。
这首词写在藤床上神游月宫之趣,其间融入了月的传说,塑造了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似乎有意与充满烽烟势焰的人间对立,前人或谓其为“不食烟火人语”(《贵耳集》)。其写作时间在作者隐居洛阳时无疑。
开篇“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以问句起,这种绮丽的“月上柳梢头”的景象恰是躺在柳下“藤床”纳凉仰看天宇者才能产生的幻觉:“翠柳”伸向天空,而“明月”不知不觉便出现了,如同被推上去一样。加之月夜如水一般的凉意,更会引起美妙的幻想,于是纳凉赏月的词人飘飘然“飞入瑶台琼阙”。“雾冷笙箫”以下写词人幻想飞入月宫后所闻、所见及所感。这里雾冷风轻,隐隐可闻“笙箫”和仙子的“环佩”之声,大约她们正随音乐伴奏而飘飘起舞吧。然而“玉锁”当门而“无人掣”,说明月宫清静,不受外界干扰。原本打算寻声暗问的词人不觉感到怅然。回顾天空,是“闲云收尽”,海光与月光交映生辉,炼成一片令人眩惑的景象。
过片“谁信有药长生”,则针对关于月宫的传说,抒发自己的见解。据说有玉兔捣药,这药可以使人延寿的。然而“长生”的念头只不过是世俗的妄想。在月中,只有“素娥新炼就”的“飞霜凝雪”而已,并没有什么长生不老药。在词人看来,人间那些“打碎珊瑚”之类的夸豪斗富之举,远比不上赏玩月中枝叶扶疏的仙桂来得超凡脱俗。“打碎珊瑚”出自(《世说新语·汰侈》石崇和王恺斗富的故事,这里信手拈来,反衬月中桂树之可爱,自然惬意。作者通过如此清空的笔墨,勾画出一个美丽、纯洁,没有贪欲的境界。在这里,他两袖清风,“满身清露,冷浸萧萧发”,感到凡心洗尽,有脱胎换骨之感。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月下的梦,尽管美丽动人,却又无从对证,只能自得于胸怀,不可为俗人说。故结云:“明朝尘世,记取休向人说。”深沉的感喟和对尘世的深切厌倦见于言外。
水龙吟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①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②东注。北客③翩然④,壮心偏惑,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⑤,巢由⑥故友,南柯梦,遽如许。
回首妖氛⑦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⑧!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⑨,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①吴山:江苏南部诸山之统称。
②九江:指大江。九,言其为众水所汇。
③北客:作者自指。
④翩然:轻快如飞的样子。此指船行之速。
⑤伊嵩旧隐:指隐士卢鸿。唐明皇下三诏而至,至而不拜。伊,伊阙山,在洛阳市南。嵩,嵩山,在今河南登封北。
⑥巢由:巢父和许由,传为尧时隐士。
⑦妖氛:不祥的云气。喻指金人入侵,中原沦陷。
⑧尘昏白羽:此句说有箭未能用以射敌,而一任灰尘昏暗。白羽,白羽箭。
⑨桂棹:对棹的美称。
这首词是北宋末“靖康之难”时,作者逃亡到南方后的作品,“忧时念乱,忠愤之致”(王鹏运《樵歌跋》),是《樵歌》中独树一帜的作品。
上片写去国离乡之感。放船千里,凌波踏浪,并不是为了登山临水,放浪形骸。“放船”本身,意味着词人心向往之的闲适生活的被迫结束,心情之沉重不难想见,因而即便是妩媚的江南青山也难以使他心驰神往,而只是稍稍流眄顾盼而已。“云屯”三句进一步写天上与江中的情景。“水府”,古代星名,主水之官。所谓“云屯水府”,是说云层聚集在水府星附近,是天将下雨的征兆。再看滔滔江水,如随水神奔走,与众水一起东注入海。天空高远,却云垂垂而欲雨;江面空阔,而波翻浪涌,逝者如斯。词人的心旌不禁为之摇曳,不觉生出了一种郁闷之情与茫然之感。现实的****打破了词人的好梦,回首往事,自不免有南柯梦短的伤感。但他主要的感受却在于叹惋时光的流逝,有烈士暮年之悲。在“壮心偏感,年华将暮”的感情深处,暗藏着故国难返的深沉悲怆。过片以“回首”领起,书写对国事的关心。在“问人间、英雄何处”的疑问中,既有着对于英雄的渴求,也有着对于造成英雄失志时代的诘问,意味十分深远。以下引用三国故事,说诸葛亮奇谋报国,仍不免赍志以没,隐喻自己虽有长才也难有机会施展。又说到东吴败亡的历史教训:吴主孙皓凭借长江天险,且有“铁锁横江”,但还是未能挡住西晋王浚冲浪而来的战舰,落了个可悲下场。这里可以隐约看出词人对南宋******的担忧。写诸葛亮,写孙皓,是以历史为镜子,映照现实,这就使词人的忧愤更具有历史的纵深感。结尾写自己“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正是融合了家国不幸之后悲痛难已的表现。“愁敲桂棹”三句,是说敲击船桨打拍子,唱着悲凄的《梁父吟》,泪水滂沱。这几句以“但”字拍转,以“愁”、“悲”等字点染,以“泪流如雨”的画面作结,极见词人悲愤之深广与无力回天的无奈。
全词以纪行为线索,从江上风光写到远行的感怀,由个人悲欢写到国家命运,篇末以“愁敲桂棹”回应篇首的“放船千里”。中间部分,抒情、议论并用,抒情率直,议论纵横,视野又极开阔,体现了一种豪放刚健的创作风格。
相见欢
金陵①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中原乱②,簪缨③散,几时收?试倩④悲风吹泪,过扬州⑤。
①金陵:今南京。
②中原乱:指靖康之乱,中原相继沦陷。
③簪缨:皆贵族头饰,因代指官家世族。簪,插发的首饰。缨,系帽的丝绳。
④倩:请,托。
⑤扬州:在江北。过扬州即向中原,时中原都在金人统治之下。
建炎元年(1127)年底,洛阳被金兵占领前后,朱敦儒仓皇逃往东南避难。中原沦陷,他忧伤痛愤不已,一阕《相见欢》,泪洒江河。此作上片状景:倚楼极目远眺,只见长江滚滚东流,万里山河,夕阳垂地,一片壮阔苍茫。对此悲壮山河,怎不痛感国势日非?下片直接抒感:中原被金兵占领,何时才能收复?国家沦亡,怎不叫匹夫痛断肝肠?歇拍托悲风将忧国之泪洒向抗金前线的扬州,含有悠然不尽的绵绵韵致,与上片末二句之壮阔恢弘的浩大气象共同构成了此词悲壮的情调。故陈廷焯赞之曰:“笔力雄大,气韵苍凉,短调中具有万千气象。”(《词则·放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