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1236~1283),初名云孙,字天祥,后改字宋瑞,又字履善,别号文山。庐陵(今江西吉安)人。理宗宝祐四年进士第一。官至丞相,封信国公。德祜元年(1275),元兵渡江南侵,文天祥在赣州组织武装,入卫临安。次年奉命赴敌营谈判,不屈被拘。后于镇江脱险,由海道南下至福建,再度起兵抗元。祥兴元年(1278),在广东五坡岭战败被俘,押至燕京。囚禁期间元人多方诱降,始终持节不屈,最后慷慨就义。其诗、文、词皆用血泪写成,辞情哀苦而意气激昂。有《文山先生全集》,词集有《文山乐府》。
满江红
和王夫人《满江红》韵,以庶几后山《妾薄命》之意。①
燕子楼②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肌玉暗消衣带缓③,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④。
①王夫人:指南宋宫中昭仪王清惠。庶几:差不多。后山:北宋诗人陈师道,号后山居士。所作五言诗《妾薄命》(二首),以一位侍妾悲悼主人的口吻,抒写自己对老师的悼念之情。
②燕子楼:唐代尚书张愔(yīn)有爱姬关盼盼,居燕子楼。张愔死后,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燕子楼十余年,她那执著、坚贞的爱情受到当时诗人张仲素、白居易以及后代苏轼等人的同情和颂扬。
③衣带缓:形容形体消瘦。汉《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④“笑乐昌”二句:南朝陈将亡,乐昌公主的驸马徐德言预料夫妻难免离散,于是将铜镜击破,与公主各执一半,以为他日重见时凭证。陈亡,乐昌公主为杨素所有,后经过一番曲折,终与徐德言团圆。
王夫人清惠于驿站壁上题《满江红》词,抒写亡国之痛。文天祥读后,颇多感触,作此词以和之。上片以唐代张愔的爱姬关盼盼自比,暗指自己身陷囹圈,苦熬岁月,但却像关盼盼忠于张愔那样仍然忠于宋室。张愔死后关盼盼感到年轻时乘鸾仙阙的情景都已如梦一样消逝了,香消玉殒人憔悴,珠泪浸透花钿,特别是夜晚独对青灯,更是寂寞孤凄。作者早年状元及第,春风得意的情景也像梦一样逝去,如今国破家亡、兵败被囚的现实使他极为痛苦,但他表示即使宋室已灭,他仍要坚持操守,永不屈敌,谄事新主。下片起首六句直接写亡国之悲,曲池已合,高台无存,山河破碎,国事沧桑,令人痛心疾首,不忍重提。在南阳阡上诀别的满襟清血,再一次表达了他对宋室的坚贞不渝。虽然风云变幻,改朝易代,但自己忠贞之心有如明月。最后引用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的典故,表示对那些屈节投敌之流的极大轻蔑。
本词借关盼盼之事表明自己对宋王朝坚贞之志,巧妙地抒发了自己对祖国执著的深情,在凄切悲凉动人的叙述中使人感受到作者那爱国的情怀和令人敬仰的节操。
酹江月
乾坤能①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②。风雨牢愁无着处,那更寒虫四壁③?横槊题诗④,登楼作赋⑤,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⑥,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⑦,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⑧。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①能:同“恁”,如此,这样。
②池中物:指蛰处一隅,无远大抱负的人。《三国志·周瑜传》,瑜论刘、关、张三人:“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
③“风雨”二句:这两句说凄风苦雨使人愁苦不堪。无处诉说,再加上四面秋虫哀鸣,更难排解。牢愁,忧愁。
④横槊题诗:苏轼《前赤壁赋》说曹操“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槊,长矛。
⑤登楼作赋:汉末建安诗人王粲避乱荆州时,作《登楼赋》,表达忧国怀乡之情,以上说古代英雄文士们的事业犹如空中的飞雪,转眼之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⑥重来淮水:作者使元被拘出逃后。曾出没于江淮间,此次被俘又到,故云重来。
⑦龙沙:泛指塞外荒漠之地。
⑧一线青如发:是说遥望故国山川,青青如人的头发。苏轼《澄迈驿通潮阁》诗:“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文天祥被俘后,祥兴二年四月被押往大都,途经金陵驿,同时被俘的同乡友人邓剡因病留医,写词赠文天祥,文天祥和作此词。起首四句以不凡的气势写出天地乾坤的辽阔,英雄豪杰决不会低头屈服,一旦时机成熟,就会像蛟龙出池,腾飞云间。同时又写出风雨送愁、寒虫四壁的俘囚生活使他心情沉闷,怅恨交加。他感叹自己身陷牢笼,无法收拾河山,重振乾坤。“横槊”五句,笔锋一转,虽然像曹操横槊题诗气吞万里、王粲登楼作赋风流千古的人物都已逝去,但眼前滚滚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壮阔气势,却使他重振精神,坚信事业必有后人完成。词人情绪由悲转壮,对国家的前途充满信心。下片与友人言别,互相勉励。“堪笑”三句嘲笑自己和邓剡身不由己,随秋风流落在秦淮河畔,既点明时间、地点,又写出自己身陷囹圄的悲哀。“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以自己矢志不渝、坚贞不屈的决心回答邓剡赠词中坚持操守的勉励,与“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过零丁洋》)同为天地可鉴的忠勇壮语,成为光照千古的名句。“去去”三句,是说自己此去北地塞外,心终南向,一步一回首,但见青山隐隐,越来越模糊,表达了作者对江南故国的无限眷恋。最后他嘱咐友人,当你听到月夜杜鹃的哀鸣,就是我的魂魄回到了江南。他把自己的赤子之心和满腔血泪都凝聚在这结句之中。
本词作于被俘北解途中,不仅没有绝望、悲哀的叹息,反而表现了激昂慷慨的气概,忠义之气,凛然纸上,炽热的爱国情怀令人肃然起敬。王国维《人间词话》曰:“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文词用生命和鲜血为“燃料”照亮了宋末词坛,是辛词在宋末的隆隆回响,足以惊天地、泣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