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1654～1885），原名成德，因避讳改名性德，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太傅明珠长子。善骑射，好读书，作词主情致，尤工小令。词的风格接近李煜，多写离别相思及个人感受，许多词，写得凄婉动人，其中又充塞着磊落不平之气，在词史上独具一格。梁启超在评价他的词作时，说他“直追李主”，况周颐也认为“纳兰容若为国初第一词人”。二十四岁那年，纳兰性德把自己的词作编选成集，名为《侧帽词》。顾贞观后来重刊纳兰的词作，更名为《饮水词》。
蝶恋花·出塞
今古河山无定据①，画角②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④？深山夕照深秋雨。
①无定据：谓自古以来，权力纷争不断，江山变化不定。无定，无准。
②画角：古乐器，形如竹筒，古时军中多用之以警昏晓。
③青冢：汉代王昭君墓，在内蒙古自治区首府********市南。传说当地草多白而此处独青，故云。
④“一往”句：化用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句意。
纳兰性德在康熙年间曾官至一等侍卫，深受宠信。但他厌倦随驾扈从的仕宦生涯，产生“临履之忧”的恐惧和志向难酬的苦闷，再目睹官场的腐败，日夕读《左传》、《离骚》自我排遣，以宣泄失望和烦恼之情。这首词为随驾外出时所写，苍凉感慨，蕴涵深厚，和他那些哀感顽艳的悼亡伤逝词相比，别是一番风味。
历来咏史之作，多针对本朝实事有所感发，而纳兰此阕，显然已突破了一般的怀古伤今窠臼，站在了整个人类历史的高度，来总结盛衰兴亡之理。起首一句“今古河山无定据”，即有上下千年、纵横万里之气概。接着词人挥舞画笔，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幅有声有色、充满动感的边塞景物图：画角声声，牧马驰骤，这既是眼前所见之实景，又引人联想起历史上的一幕幕活剧。岁月倏忽，往事已矣，今天当词人风尘仆仆奔走在边塞道上的时候，只见满目荒凉，唯有如火如血的片片枫叶在萧瑟西风中飘摇，似乎在倾诉着无穷的幽怨。在这片融埋了多少历史的土地上，词人仿佛倾听到了“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辛弃疾《永遇乐》）的英雄呐喊和“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杜甫《咏怀古迹》）的美人幽怨。不论是肝肠如火的英雄，还是色笑如花的美人，都已融入历史的长河，唯有一片深情，在这深山夕照、深秋烟雨的笼罩之下，联通了古贤与来者。
谢章铤说：“长短调并工者，难矣哉。国朝其惟竹垞（朱彝尊）、迦陵（陈维崧）、容若乎。竹垞以学胜，迦陵以才胜，容若以情胜。”（《赌棋山庄词话》）参之此词，可知谢氏此言不虚。王国维《人间词话》云：“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正言明了纳兰词之成就。
金缕曲·赠梁汾①
德②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③，乌衣门第④。有酒唯浇赵州土⑤，谁会成生⑥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⑦，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⑧，后生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①梁汾：顾贞观之号。顾也是清初著名的诗人，一生郁郁不得志，早年担任秘书省典籍。因受人轻视排挤，忿而离职。此后经人介绍，当了纳兰性德的家庭教师，两人相见恨晚，成为忘年之交。
②德：纳兰性德自称。
③缁尘京国：谓在京城奔走供职，衣裳为风尘染黑。缁尘即尘污，比喻世俗的污垢。
④乌衣门第：谓生在贵族之家。
⑤“有酒”句：李贺《浩歌》诗：“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赵国多慷慨悲歌之士，赵平原君又是贤公子，故李贺和性德都心向往之。
⑥成生：性德自指。
⑦蛾眉谣诼：谓美女遭人妒忌。《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⑧“一日”句：谓一日心期相许，成为知己，其情感虽经历千劫，仍然存在。劫，佛经言天地之一成一坏为一劫。
这首慢词是纳兰集中的名作，词为自己写照，也为其交友写照。词中没有华丽的词藻，词人运笔如流水行云，一任真纯充沛的感情在笔端酣畅地抒发。
“德也狂生耳”，起句十分奇兀，使人陡然一惊，其实这实在是纳兰的肺腑之言，他表示自己并不是一个拘守礼法、不近人情的迂腐文人，这样正可打消对方的顾虑，使友人不致因为身份、地位上的悬殊而不敢接近自己。接下来三句是他对自己身世的看法，坦率地把自己鄙薄富贵家庭的心境告诉给顾贞观，是希望出身寒素的朋友们理解他，不要把他看成是一般的贵公子。“有酒”句用李贺《浩歌》成句，表明自己对战国时期广纳天下贤士的赵国平原君的景慕，但遗憾的是并没有人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可见其内心之孤独落寞。前几句，作者极写心情的抑郁，这正好为得遇知己朋友的兴奋预作蓄势。就在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遇到梁汾了：“不信道、竟逢知己。”骤然看来，在“不信道”之后，又加上“竟”字，显得有点累赘，但重复强调意外之感，是为了表达得友的狂喜。这几句，笔势驰骤，极尽腾挪变化之妙。上片歇拍“君不见，月如水”是景语也是情语，在欣得知己、相与慷慨激昂一番之后，词人心情逐渐趋于平静，这时突然发现原来月色竟如此美好，皎浩的月色似是他们纯洁友谊的见证。
下片纳兰从同情顾贞观的坎坷遭遇着笔，交错着对蛾眉遭嫉的感叹。在纳兰性德看来，古往今来，有才识之士被排斥不用者多如牛毛，他只有以“且由他”三字劝慰友人，希望他能够超脱些，不要为遭人谗毁而苦恼。从顾贞观等今古才人的遭遇中，词人想到自己。在污浊的社会中，过去的生涯，毫无意趣，将来的命运，也不值一哂，因而他发出了“寻思起、从头翻侮”的感叹。在词的开头，词人已透露出他对门阀出身的不屑，这里再一次申明，是强调他和顾贞观有着同样的烦恼，对现实有着同样的认识，他和顾贞观一起承受着不合理社会给予的压力。在这里，通过词人对朋友安慰体贴相濡以沫的态度，我们也看到了他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激忿。歇拍把笔锋拉回，用沉着坚定的调子抒写词人对友情的珍惜：“然诺重，君须记。”纳兰对友情的重视，对然诺的看重，令人击节赞叹。
纳兰词最大的特点是直抒性灵，感情直率，这首《金缕曲》不事雕饰，天籁自鸣，体现了一种意到笔随、流利又豪宕的风格特征。彭孙遹评此词：“词旨钦崎磊落，不啻坡老、稼轩，都下竞相传写。于是教坊歌曲间，无不知有《侧帽词》者。”（《词藻》）指明此词与苏、辛豪放风格的接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