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7922100000016

第16章

国贤考上了官费的河曲中师学堂,鹏举却染上了烟瘾。赵良原本想在家办一天的流水席,燃放烟花爆竹庆祝庆祝,可一见金老万正为鹏举的事犯愁,也就不张口提这事了。小姐说:老掌柜心情不好,咱也别太张扬。上了中师,也不是放了道台,还是不要太虚糜。鹏举这娃多大的人,咋就染上了烟瘾呢?赵良说:这娃去河曲读了几年书,老掌柜一时没罩住,这不就惹下了糊糊事。小姐说:这烟种的,害人害己哩?赵良说:要不种洋烟,咱能过上这光景?你瞅瞅这地面,这才几年,红火成了个甚?!小姐说:我咋总是心慌?好像没个着落,你说这是咋了?

赵良说:我看该给国栋娶婆姨了,说话就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小姐说:这国栋也不知咋了?一提这事就冒火,咋也递不进话去。赵良说:这还由得着他哇。再说,国梁也能娶了,二女子也该聘了,让他****的顶住咋办?我得正儿八经地给他说说去。小姐说:你耐心地给国栋讲,别跟仇人吵架似的!

小姐一个劲唠叨,赵良听得心烦,就去金老万家找国栋。

金老万对赵良说:怕甚来甚,我这次让鹏举给闹圪蹴下了。赵良说:十二三的娃娃,毛病好改掉!抽了多年的人,毛病还能戒掉哩!他才抽了几口?金老万说:抽了几口?我在河曲给他娘俩盖的一所院子,全让他抽掉了。

原来,鹏举一去河曲完小念书,金老万就在河曲县城盖了一所四合小院,让鹏举娘长年住在那里,照顾鹏举和金子的生活。金子在学校住惯了,多少和鹏举娘有些合不来,也就没有搬回来,鹏举娘更乐得清闲自在。鹏举头一年还认得些字,春节还能写对子,金老万乐得嘴都合不拢。第二年就贪吃河曲东关周家驴肉,周家驴肉炖得又香又烂,夹进热油旋里一咬别提多香。这驴肉有个特点,一吃就上瘾,越吃越意乱心烦。原来这肉汤里放了洋烟壳子。鹏举烦得无奈,就和几个同学去烟铺里吸烟,吸了两口,果然是妙不可言,那周记驴肉算是个!没几天,鹏举几十块零花钱就化成了烟。后来就去烟铺赊烟抽,烟铺掌柜知道他是金老万的小少爷就赊给他抽,时间一长学堂就知道了。金子去找鹏举娘,鹏举娘还不信,还骂金子坏心眼儿,眼黑他们娘儿俩。金子气不过,就拉来鹏举对质,鹏举娘这才傻了眼。赶忙趴到炕上,翻板箱里的金银细软,早就无个踪影。气得揪住鹏举就打,又哭又骂,心疼这多年的积蓄。

金子找上国贤,去找烟铺的掌柜评理,没说上两句,国贤就挨了烟铺伙计的两个大嘴巴。烟铺掌柜拿出鹏举的借据这学也没白上,还会打借据,算盘珠子一拨拉,整整八百大洋。说不还钱就拿房子抵押,十几个五大三粗的伙计就去占领了金老万的四合小院。鹏举又来了烟瘾,两只手在墙皮上又抓又挖,十指闹得血淋淋的。还用头撞墙,吓得鹏举娘和金子把他死死抱住,任其打骂拧掐。国贤一溜小跑往家奔,金老万一听顿时愣了眼,足有半晌没说话。

赵良召来了把式匠,带的长短家伙足有二十条,牛车马队就等金老万一声咳嗽。金老万说:这是做甚?自家的娃娃不做脸,找人家做生意的撒的哪门子野?!就带国栋国贤两兄弟上牛车过了河。烟铺掌柜一见金老万,马上把伙计们全打发走了。金老万说:我还没让谁抄过家哩!烟铺掌柜指着国贤说:这位小秀才说话太冲,净拿书上的话骂人哩!祸国殃民啦真是不中听,铺里的伙计们就搂不住火了。国贤说:你们祸害学堂的学生,还有点天良吗?烟铺掌柜说:你这话跟金掌柜说去,咱这晋陕绥宁地面上的洋烟从哪儿来的?金掌柜,我也不知小少爷欠下这么多,全是伙计们干的。金老万说:你不是要这所院子吗?烟铺掌柜说:那还不是一时的气话?金老万把鹏举的借据往怀里一揣说:这院子就归了你了。他又冲灰眉土眼的鹏举说:我娃,你多出息,十二岁上就卖房子了!走,这院子的一根草都归人家了,甚叫扫地出门?甚叫光屁股撵出门?这就是了!国栋背起鹏举出了门,鹏举娘还要拿那件细洋纱红褂褂,却被金老万一脚踹出了门。

金老万冲烟铺掌柜说:你可看清楚了,我连一根草都没拿。烟铺掌柜说:金掌柜,这事闹的,你瞧,这事闹的。国栋说:老掌柜,你先吆牛车回去吧。金老万说:你留在河曲城里做甚?国栋说:瞅他们把鹏举兄弟害的,我今晚把他们这烟铺子给烧了!金老万说:我娃,可不敢!这仇就结下了,咱以后还敢来河曲城不?我早说过,这怨不得别人,怨咱个人的娃娃不争气!你瞅国贤,都考上了中师,这是多大的脸面,连我老汉都荣光得不行哩!国贤说:老掌柜,这事也怨我,没把鹏举兄弟关照好。金老万说:咋能怨你?他亲娘在身边顶甚用呢?!金子,你以后有甚事多找国贤!金子答应了一声,眼泪汪汪地送金老万出了城。国贤说:金子,咱们回哇。

金子说:种洋烟种洋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面了吧?我大还给垦局的狗官送甚匾哩,朔漠林公,牙碜不牙碜?国贤说:这字还是我娘写的哩,我也觉得挺臊得慌。金子说:我可没怨你娘,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知道甚?国贤说:想想我娘这一辈子,真是怪可怜的。金子说:要有来世,我说甚不做女人!国贤哥,你说我读了书,识了字,也明白了不少事理,可一想到早晚得给四六不懂的混账男人做婆姨,我就冤屈得不行!国贤说:那你就找一个识书达理,温柔体贴的男人。他说到这儿,自己的脸先红了。金子说:咱那黑界地面上,点上洋灯泡能找到不?国贤轻轻地笑了起来。金子说:国贤哥,你笑甚?嫌我说没皮脸的话?国贤说:我咋敢笑你?再说,你讲的都是大实话!

金子说:我明年也就毕业了,眨眼就十六岁了,光阴荏苒白驹过隙真不是枉说。我几个姐姐出嫁,都是十六岁,你说我不害怕?你是没看到我那几个姐姐过的甚日子,真让人毛发倒竖。国贤说:你也考上中师学堂。我们学堂有好多女学生哩。金子说:我也只得朝这个方向努力了。国贤说:自己解放自己。咱们这个国家马上就要共和成功了,******支撑不了几天了。金子说:国贤哥,你也是同盟会吧?国贤说:你的同学当中也有几个哩!金子说:我能参加不?国栋说:咋不能?就怕你大知道了,要打骂你哩!金子说: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我这书不能白念了!国贤说:金子,我真为你高兴!金子说:以后你们有甚事,别忘了告诉我。国贤说:我一定叫上你。金子满脸都是难以抑制的兴奋。以后,国贤果然拉金子参加了几次聚会,全是忧国忧民的慷慨,就在这慷慨的劲头上,国贤介绍金子也参加了同盟会。金子走路胸脯挺得高高的,俨然一副女革命党的派头。

这天夜里,国贤又来找金子参加革命党的活动。革命党为了躲避官府,总是爱在夜里活动。国贤两只眼睛在夜色中炯炯发光,一把把金子拉入怀中,激动地说:小皇帝退位了,袁世凯担任中华民国的大总统了。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中华民国的国民了。金子说:我们成功了?革命成功了?国贤说:革命成功了!他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种拥抱与爱情无关,全是地道的革命同志间的忘我行为。

金子和国贤跑到了中师学堂操场,那里已聚起一片革命党,举刀的拿枪的,更多的人高举着松明火把。还有一些平日在河曲街面横行霸道的官兵,竟也是革命党,胳膊上全套了红袖标。最让金子诧异的是河曲领兵的把总老爷刘鬼头竟也是革命党。这刘鬼头耍得一把好鬼头刀,平日鬼头刀总用红布蒙着,一揭开红布就要杀人。好多土匪、乱党、贩私烟私盐的都是他的刀下鬼,一刀下去头保证掉下,犯在他手下的人绝没有受二刀之罪的,人送绰号刘鬼头。人一说刘鬼头来了,小娃娃被狗咬了屁股也不敢哭叫喊痛。

虽没听说刘鬼头有甚祸害人家大闺女小媳妇的具体事,但这家伙见了好看的女人总是色迷迷的。刘鬼头总爱盯着女学生看,谁被他盯一眼没有不感到肉疼的。金子就被他盯过,后背上有几天都感到火辣辣的。金子问国贤:刘鬼头也是革命党?国贤迷茫地说:谁知道他是哪条线上的?反正同盟会组织里没有他。一见革命成功了,甚人都往里面混。金子说:这种人砸革命的招牌呢!

俩人正疑惑着,刘鬼头吆喝人们集合,官兵们先站好了队,学生们也站好了队,还有十几个认识和不认识的女学生,金子才踏实下来。国贤拉拉金子的手说:你跟紧我,今晚要攻打县衙呢!金子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牙关一个劲磕磕打打。国贤说:有这么多革命同志哩,金子,别紧张。金子说:我就是心慌得不行,又是刀又是枪的!国贤说:没有刀枪咋革命?

刘鬼头跳上了操场土台,扬起手中的鬼头刀,鬼头刀甩出一串寒光,操场上立即静寂了下来。刘鬼头喊:革命的弟兄们,现在请河曲街面的革命领袖三先生讲话。这三先生的家是河曲县的首富,他在家中排行老三,人称三先生。三先生是河曲县东洋留学第一人,留学期间就参加了同盟会。回河曲后仍穿洋服,河曲县完小和中师学堂都是他创立的,现在兼着这两所学校的校长和河曲县的商会会长。三先生西装革履走上土台,四周立即燃起熊熊火把。三先生的黄脸立即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他举起手臂说:同志们,弟兄们,我们的革命领袖是孙逸仙先生,还有北京的袁大总统。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山西抚台陆钟琦这个镇压革命的刽子手,已被阎锡山同志领导的晋军消灭了!我们清算河曲县衙的时机到来了。现在我宣布攻占河曲县衙,我河曲民众翊赞共和之机就在今天!

三先生一声令下,刘鬼头立即脱了个赤膊,高扬着鬼头刀率众向县衙冲去,吼声像打雷一样震响。县衙的官兵也筑起了路障,啪啪地放着排子枪,子弹就噗噗地落在人们的身上。刘鬼头这才意识到革命比砍人复杂得多,立即卧倒在地上。双方就不停地对射,刘鬼头的鬼头刀也没有了用武之机。一群群学生躲在枪子儿够不着的地方高呼着革命口号,杀啊冲啊的叫喊此起彼伏。

国贤对金子说:这地方太危险,你先回学校吧!金子说:咱们一起革命,我先跑回去算甚?枪声一响,金子反倒不害怕了。金子喊:刘鬼头,你趴在地上算甚革命呢?!伏在地上的革命官兵喊:女学生,你过来冲冲?!金子说:冲冲就冲冲,革命还怕死不行?!国贤一把没拉住金子,金子举着火把冲到了街上,火光熊熊,长发飘飘,立即感染了趴在地上的革命官兵,纷纷跳了起来,向前冲去。枪声大作,杀声大作,县衙的官兵惊呼:女妖精来了!县衙内忽然起了火,原来是三先生带人从侧面包抄了进去。县衙的官兵扔下刀枪,四散逃命。

天泛青光时,县衙的旗杆上升起了代表共和的五色旗。三先生坐堂办案,宣布处决河曲知县和衙门里的韶兴师爷。刘鬼头的鬼头刀派上了用场,唰唰两刀就解决了问题。金子问国贤:共和成功了,我们还做甚?国贤就去请示三先生,三先生说:剪辫子,同满清王朝彻底决裂!

于是,大街小巷活跃着学生们组成的剪辫子队,见一个剪一个,还撞进居民的家中剪。凡敢不服的,官兵就锁起来游街;敢于持械反抗的,刘鬼头就连辫子带头颅一块割。反对剪辫子,就是反对共和,反对共和就是反革命。刘鬼头狞笑着说:我这把刀,革命的头能砍,反革命的头也能砍,真是一把好刀!

河曲地面肃整得差不多了,三先生就想把革命向外扩展,决定攻克河对面的五里垦局,夺取洋烟的种植权经营权,为支援全国的共和大业提供经费。三先生拍案道:攻取这个满清王朝的最后堡垒!一听说打黑界地,刘鬼头和属下官兵兴奋得嗷嗷直叫,谁不知道黑界地种洋烟大发了,个个都是腰缠万贯的地主老财!革财主的命比割反革命辫子的命更实惠。河曲街面的混混们,还有没法过日子的穷人们纷纷报名参加刘鬼头的队伍。马队、炮队、长枪队、不浪队即棒子队共纠集了五百余众。个个都像饿红眼的狼,冲着黑界地面直龇牙。为了鼓舞士气,三先生又让学生组织鼓动团,上街进行宣传。

国贤和金子一听打垦局,恨不得也报名参军去。金子打衙门立了功,多少带点传奇色彩。三先生还把她的事迹写成文章,给太原、北京的报馆寄去,只是未见刊登出来。金子说:垦局那些贪官污吏早该杀了!我大恨他们不知咬碎多少颗牙了!国贤也说:黑界地的庄户人该伸直腰板扬眉吐气了!他俩手拉手地上街进行鼓动宣传,走在敲锣打鼓宣传队伍的最前列,还自编自演了小演唱《跟着三先生铲洋烟》。他俩唱道:

三月里搭上了个顺水船 三先生号召铲洋烟

阳婆婆露头天湛湛蓝 咱跟上三先生铲洋烟

三先生的队伍乘上大船,一溜排开有二里地,人喊马啸,声浪滔滔。三先生登上指挥船,放眼望去,顿升投鞭断流的英雄气概。他接过望远镜向对岸眺望,不禁眉头拧成了疙瘩。对岸河堤上架起了十几门土炮等着他不算,最让他闹心的是河堤上也升起了五色旗,这帮****的也闹共和了,革命形势发展如此迅速,使三先生胸中很不痛快:连猫儿狗儿都革命了,要我放过洋的三先生做甚?刘鬼头哝唧着鼻子说:黑界地上的人有准备,这帮狗儿的不好惹。三先生,你看咋办?

三先生紧锁眉峰,也不知道该咋办。刘鬼头说:咋对面也和咱们打一样样的旗号?三先生说:我也正为此犯难。刘鬼头说:咱就当没看见,先把****的灭了再说。三先生说:怕是不那么容易。这黄河天险,助了这帮投机革命的无耻之徒。当时打下县衙,就该一鼓作气打过河来,我却剪了几天辫子。三先生有些后悔不迭。

正后悔着,对岸划过一条小船,船上插着五色旗、星条旗。刘鬼头问:打沉****的?三先生道:你瞎了眼了?这是洋船。洋船像水鸟一样慢慢飘来,船头上站着默里主教,船到码头,三先生早在码头恭候。俩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热烈拥抱。默里说:我以上帝的名义,祝贺贵县共和成功!三先生说:默里主教是来当说客的吧?默里哈哈大笑说:黄河两岸携起手来,共谋共和大业,这是主的意旨。我是替主当说客的。三先生说:有上帝保佑共和大业,是我中华民国的福气!默里主教,我们不会让上帝失望的!三先生跟默里主教上了那只洋船,为了保护三先生的安全,刘鬼头提着鬼头刀跟了上去。

小船在风浪中颠簸穿行,不大的工夫就瞭见了对岸。堤岸上五色旗猎猎飘动,一尊尊大炮张着口蹲在堤岸上,就像一只只觅食的狮子。堤岸后面趴着垦局卫队和操着长枪的各类把式匠,也不下三百余人。三先生庆幸自己多了个心眼,没把船队开过来。战死在共和成功的当口,既窝屈又没有任何意义。三先生此时非常想得开,共和了大家就是同志加兄弟了,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呢?他冲手提鬼头刀的刘鬼头说:把你手中的劳什子家伙放下!我们这是去见自家的同志!刘鬼头的手心正冒汗,巴不得扔掉手中的鬼头刀,听三先生这么一说,便咣的一声把鬼头刀扔在了船上。三先生这才满脸浮出笑纹来。

船缓缓靠了岸,杨旺、盛生贵、金老万、柴进文、张三羊早就在岸边等候。三先生和杨旺紧紧拥抱在一起。杨旺说:我看见你们打着五色旗,才放下心来。原以为是反对共和的乱党乱军哩!三先生这才如梦方醒,不挂共和的旗帜才是乱党、乱军哩。过去一听杀乱党就心慌的三先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步入可以斥责别人是乱党的时代了。

三先生说:杨督办也共和了?杨旺说:共和了。兄弟的顶子摘了,辫子也割了,这不是共和是甚?兄弟心仪共和已久,过去我是冒着割头的危险,给太原的革命党提供洋烟。三先生说:杨督办对共和的贡献,我们是不会忘记的。我要电告袁大总统,提请表彰杨督办!刘鬼头说:你们知道不?大总统和我们三先生是本家兄弟。

原来,三先生给刘鬼头之流鼓吹革命时,同志这个词咋也解释不清,只得解释成本家兄弟,刘鬼头之流才闹明白。三先生搭讪道:过去和大总统在东洋时谋过几面。甚本家兄弟?都是拥戴共和的革命同志。杨旺说:有三先生这样的贤士领导黄河两岸的共和大业,是我黑界地百姓修都修不来的福气。今天请三先生视察我黑界地的革命气象,瞅瞅是那么回事不?让大方见笑,见笑。

惊闻小皇帝退了位,杨旺不免慌了神。虽知道朝廷垮台是早晚的事,但又闹不清新上台的大总统是甚牲口,怕闹不好掉了头。几次派人来河曲县衙讨个底,结果县衙的官员也像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根本无心思顾及这块代管地。杨旺就萌发弃官卷包的念头,倒是玉兰劝他说:大丈夫审时度势,顺应共和才是明智之举。抱这残缺,不如早举共和大旗。杨旺道:咋共和法?玉兰说:这共和不外是个时新的衣裳,你把他穿在身上就是了。这顶戴是不能带了,官兵军衣上的前兵后勇裁去,换上“共和二字。大清的老龙旗也先降下来,换盏大红灯笼挂上去,写上”革命二字,五里之外都能看见。

玉兰说一句,杨旺吩咐人办一句。玉兰说:新派的人提倡教育,咱就办一所小学堂,就取名共和小学,现在就把牌子挂出去。杨旺说:夫人真是不得了!玉兰即兴发挥道:革命党爱说个男女平等,我就做了共和小学的校长。杨旺说:真他妈妈的革命了!玉兰说:就是那么块牌牌!不是为你站稳脚跟,我才不当这劳什子校长哩!你把这些都办了,我看这共和的样样就差不多了!你放心,革命党比我时鲜不到哪儿去?!杨旺说:处乱不惊,我算领略到夫人的深谋远虑了!入夜,杨旺又上来了兴头,和玉兰几度云雨。玉兰更是曲意逢迎,喊叫得缠缠绵绵,像蛇缠老鼠一般,在杨旺怀里七扭八弯。玉兰说:老爷应去四红楼,找那些京城来的粉头讨些正经主意去。杨旺一听四红楼,那东西又奋勇起来,玉兰惊道:咋又这般粗壮?杨旺狠狠进入道:我今天也他妈妈革命党了,豁出浸死在你这坑坑里了!玉兰说:老爷革命得好威武哩!杨旺进一下,吭哧一声革命,正这么革命着,有人把门敲得山响。玉兰说:瞅瞅有甚事?杨旺挺直身子问:甚事?三羊子在门外答:巡河的兄弟报河曲县城放枪放炮,火苗苗冲天。

杨旺立即爬上房顶朝河曲县城方向观看,见火光映红了一大片,并能隐约听到枪炮声。杨旺下了房,玉兰说:一定是河曲的革命党起事了。这混县令咋连个脑筋都没有?你先共和一步,不是照样办革命党逆反?杨旺说:我就看不惯他那死羊眼样,还是说说咱们咋办吧。玉兰吩咐三羊子多派几个探子进城去,瞅瞅革命党打的甚旗号,办的甚事情,吼的甚口号,还有甚动静。三羊子记了个清,立即派探子去了。

天大亮时,王哨官回来了,进门就说:河曲县衙让革命党打下来了,县令老爷被割了头。革命党中有女妖精,一丝不挂地往上冲,县衙的官兵全被阴气罩住了。周大先生跺脚道:咋不画几张符镇住?杨旺道:国体变更,本官已响应共和,何人再敢诋毁革命党,以叛逆问罪!

到了下午,几路探子都回来了,听完七嘴八舌的禀报。玉兰归纳成挂五色旗,剪辫子,革命不过尔尔。玉兰给杨旺出主意道:家家户户挂五色旗,连牲口棚都挂上。咱垦局衙门里的人,卫队官兵先剪辫子,谁不剪革谁的职!庄户人不剪的罚一两大烟。

杨旺把令传了下去,玉兰拿起剪刀把杨旺的辫子剪了。杨旺披散着头发说:这不就是革命党了?周大先生冲杨旺磕头道:身之毛发,受之父母,这辫子……他话未说完,玉兰揪住他的辫子,连根就是一剪刀。周大先生大叫一声,竟晕厥过去。好在一口冷水就喷醒过来。

黑界地已响应共和了,三先生还要侵犯,而且扬言砍大烟,这不是断黑界地的命根子?还不等杨旺号召,金老万、柴进文、邱侉子便找上门来,表示要枪出枪,要人出人,老婆娃娃齐上阵,非和三先生决一死战。杨旺说:咱布好阵,等****的。怕甚?老子也是革命党了。金老万晃晃光头说:我也是革命党了!谁动我的烟地,我就革谁的狗命。

柴进文说:我把共和的旗子都插上牲口圈了,瞅瞅他三先生用甚名号动武?邱侉子说:三先生敢派女妖精用阴气罩咱们,我到时就让四红光着身子和****的拼!杨旺大喜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黑界地甚人物没有?何惧他个三先生!

玉兰道:那是扯淡!光屁股女人能挡住洋枪洋炮?挡你这东西还差不多!杨旺缩缩身子说:夫人有甚高见?我一见真动刀枪,多少也有些麻了爪。玉兰微笑道:老爷就这么个本事?杨旺说:你以为我有多大的本事?就是想把这地面支撑住,挣些白银子!玉兰说:支撑这话说得好!就是要支撑住!想那三先生不过是书生意气!未必见过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几多场面。咱们把枪炮架在堤岸上,兵丁日夜守护着就行了。反正咱也共和了,世上没有不许别人共和的理。只要定不下咱反对共和的罪,咱就甚也不怕。杨旺说:只是咱这共和算不算数,我心中没多大的谱。

玉兰说:我们去把默里主教大人搬出来,让他去给三先生说,三先生也不敢扫主教大人的面子。再说,这黑界地开起仗来,对洋堂也没甚好处。他要是坐山观虎斗,一开起仗来,咱的炮趁乱就轰洋堂,把****的逼得跳出来。杨旺说:夫人高见!我就是担心默里主教见咱没抓挠,不听咱们摆布。玉兰说:他不就是多想要点洋烟地,咱答应就是了。杨旺说:只是这地都划在了地户个人名下,再给洋堂怕又起事端。玉兰说:那也总比让三先生连锅端好。世上最难过的关是改朝换代的关,一眨巴眼甚都没了。杨旺说:极是,极是。小皇帝连皇位都退了,地户让出点地算甚?玉兰说:只要刀把子在咱手里攥着,地户还不是由咱们揉捏?杨旺说:趁着改朝换代,也该动动大户的根基了。玉兰说:这么个关口要是抓不住,那才是大傻瓜哩!

杨旺说:最当紧的是把默里主教大人请出来。我看这事得劳动夫人的大驾。玉兰说:这等大事,我一个女流咋好出头?杨旺说:共和了,正是夫人大显身手之际!玉兰说:老爷不怕我把事情办砸了?杨旺说:非你莫属,非你莫属。玉兰说:那我就去试试。办成了,也就不说甚了;办不成,还得另想法子。杨旺说:办得成,办得成,咋会办不成?

玉兰里外都换了衣服,乘了一台小轿,来到洋堂门前。黄秃子领着几个把式,提枪守在门口。黄秃子拦住问:干甚?玉兰揭开轿帘一角说:我要去见主教大人!黄秃子赔笑说:是督办太太,我这就让人通报去。玉兰问:你也共和了?黄秃子答:我们全成秃尾巴鹌鹑了。你瞅我们剪了辫子顺眼不?玉兰说:顺眼着哩。

黄秃子正傻笑着,默里走了出来,亲自扶玉兰下了轿。

进屋坐定,默里问:夫人找我不是来做忏悔的吧?玉兰说:我准备建立一所学堂,想请主教大人开几门课程。默里闪着蓝眼睛问:大战在即,夫人还有这等雅兴?玉兰说:有主教大人在,咋会动起炮火?主教大人能眼瞅着我遭此劫难?默里说:夫人不知,大主教三令五申,不准我们教会干涉贵国共和事宜。玉兰说:谁让你干涉共和了?我们已经共和了。只是想请主教大人把我们拥戴共和的心思给三先生转达转达。三先生要是不让我们共和,我们就以共和的名义和他刀枪相见!主教大人不愿看到共和内部炮火相加吧?默里说:我非常的明白。只是贵国国体变更,大主教让我们审慎办事。玉兰说:我就知道主教大人您,不知道还有甚大主教?!说着,大眼睛闪出一汪盈盈水波。默里一把抓住玉兰的手说:三先生和我私交甚密,我很愿帮夫人的忙。玉兰转着身子说:我就知道我不会白来嘛!默里抱住玉兰说:夫人不会白来!你怎么会白来呢?上帝都会不忍心哩!

玉兰在默里怀里扭转着说:上帝也这样好色?人家找你谈正事,你却这样轻薄!你让我以后咋信上帝?默里说:你就别信那老狗!玉兰说:你才是一条老骚狗哩,闻见味儿就往人家身上扑!默里说:我就是一条老骚狗!他伸出舌头在玉兰脸上滑来腻去的,玉兰咯咯地笑个不停。默里又亲吻玉兰的脖颈,玉兰连连地说:痒死我了!痒死我了!默里嘻嘻笑着,就把玉兰抱了起来,玉兰说:你真要发灰哇!默里说:我发灰?就是吧!他把玉兰放在了床上,压上去就解剥玉兰的衣服。玉兰笑着说:你咋像狗咬骨头似的?着的哪门子急呀?默里吭哧着不说话,拙手笨脚地解剥玉兰内衣上的扣袢,急得满头都是汗。玉兰说:你看你,这事可千万急不得!好乖乖,别着急。玉兰越说不急,默里越是着急,他咋知道碰上了千勾褡。玉兰临出门时,特意打开箱子底,找出了这件千勾褡红缎子内衣换上。千勾褡内衣前后两片,两侧左右肩头系扣袢,尤其是两条裤腿全用精巧的扣袢系着,密麻的就像在肉上长着。穿这千勾褡时就得费番工夫,要是解开好耐性也得用一个时辰。这是妓女身体不适时不易接客但又不能不接客时,采取的一种自我保护的办法。默里滚了几头汗,还没见到一块正经地方。那千勾褡火一样鲜红,胸印是手绣的红牡丹,就像两团滚动的大火球。玉兰笑着,红火球颤着,默里就像碰到了高明的斗牛士,只剩下了咻咻气喘的份。玉兰说:我还没见识过你这洋叫驴的家伙哩!说着,手伸进了默里的腿根里,抓住了那一触即发的东西。还没摩挲两下,默里嘴中就发出了牛一样的闷叫,玉兰惊讶道:你这家伙咋这般娇嫩?还未上阵就胡乱忽撒开去。默里无言以对,垂头耷脑地看着那件千勾褡。玉兰说:真让人闹心。人家的火劲让你逗上来了,你却耷拉下来了,洋叫驴就这样耕地?玉兰一副欲火煎熬的样子,在床上踢来蹬去。默里一个劲说对不起,玉兰说我得回家找老爷泄火去,你这床我是不敢上了。默里羞惭得直劈自己的耳光。玉兰拉着他说:你抽甚洋疯?!我那火劲儿也退下去好多了,想来想去,她拍拍自己的下腹,我这地方就不是你的。过来,帮我把衣服穿上!默里耷拉着脑袋帮玉兰穿衣,还发着感慨:神秘的东方!玉兰穿扮好后,用指尖戳点着默里的脑门儿说:你呀,真气死我了!多好的机会,让我说你甚好?默里单腿下跪,抱住玉兰的双腿说:夫人,我愿意为你效劳!玉兰把默里扶起说:我们以后是好朋友好不好?这事你可不敢光想,想着想着自个就把自个骟了。默里说:上帝那老狗惩罚我!玉兰说:那些妖魔鬼怪全是人们自己吓唬自己胡乱编的!你和老约翰主教不一样,那是个老糊涂蛋,你多聪明!我就爱跟聪明人交朋友!默里说:夫人,我何时过河去见三先生?玉兰亲了亲默里的脑门说:当然是现在最好,要等接上火就晚了。默里说:遵命!玉兰帮他整整黑袍,像哄孩子似的说:上了船小心点,早去早回,别让我揪心。默里一阵感动,像狗一样伸舌头舔着玉兰的小手。玉兰说:别再顽皮了,快办你的正事去吧!再这样舔来舔去,我那股火又要蹿上来了!让我摸摸,你那灭火的东西缓过劲来了没有?默里捂着裤裆说:先忙正事,先忙正事。

三先生穿着洋服,由默里、杨旺一帮黑界地面的头面人物和官兵呼拥着,视察了黑界地的共和新气象。辫子剪了,五色旗家家户户挂出来了,上百间买卖铺号都还挂着写有“革命、”共和的大红灯笼,三先生不由得称赞说:好,好,革命气氛浓烈,共和深入人心。这教会所在地就是不一般。刘鬼头说:我瞅着比咱们还红火。杨旺说:刘把总过奖了。三先生说:把总是不能再叫了,这是满清王朝的旧制,我看就称团长吧!三先生当场封了刘鬼头为团长,人们都向刘鬼头祝贺,刘鬼头连连说:共和好,共和好。

杨旺不失时机地请示三先生:我们垦局的体制还望三先生赐个说法。三先生说:你还继续督办吧,不过是五色旗下的督办了。人们又向杨旺祝贺,杨旺说:国家共和垦业必将兴旺。本督办不负三先生栽培之恩。三先生说:大家都是革命同志,不要再有官场上的委蛇。默里说:我们不得不感谢主的仁慈!金老万说:我看不出这与你脖子上的架架有甚关联。倒是你为我们请来了三先生。庄户人记着你这个好,人们免得动枪动炮。默里说:我是主的仆人。三先生说:人家洋人比咱们有信仰。咱比洋人差在哪儿?就差在信仰上。这就要发展教育,大办学堂,培养有识之士。金掌柜的千金,就是我共和大业的巾帼英雄!金老万惊奇得差点把眼珠子瞪掉在地上:咋?我那小女女也是革命党?!瞧这学上的,抽料面的抽料面,闹革命的闹革命。

刘鬼头又把金子渲染了一番,杨旺说:还端的说有甚女妖精,原来是金掌柜的千金大小姐!金老万说:我明天就套牛车把她拉回来,先把狗儿的腿打成两截子再说。三先生说:现在共和了,还能让你由着性子来?令千金是我党的中坚,你碰她一手指头试试?金老万粗夯夯地说:她是我日出来的,不由我还由你了?!三先生说:咋的如此粗鄙不堪?!杨旺说:共和还得深入,还得深入。

三先生说:五色旗咋插在了鸡窝狗圈上?咋这般不尊重?见气氛有点不对,默里忙打圆场道:杨夫人创办的共和小学不可不看。杨旺说:三先生刚才还说大办学堂哩!三先生说:这我要看看。教育是共和之本哩!共和小学的牌子挂在了垦局衙门的一套侧院里,玉兰白衣黑裙站在院门,笑盈盈地迎接三先生。三先生一见玉兰就笑:不得了!不得了!巾帼不让须眉,杨夫人之举在黄河两岸、晋陕绥宁四省怕还是头一筹哩!玉兰说:幼时随家严识得几个字,这一共和,就把读书的欲望又勾了起来。办一学堂,教化孩童,也算是玉兰的夙愿!三先生说:甚叫恍然大悟?甚叫醍醐灌顶?我算是有了知晓!杨督办有了如此贤内,共和起来才不走板眼!三先生又询问了师生情况,玉兰信口道:十岁以上的男女孩童全部入学,拒不让娃娃读书的地户,垦局将收回地亩!三先生赞道:黑界地不得了!杨夫人不得了!玉兰又说:要办就办新学,默里主教和盛委员都是我聘下的先生哩!盛生贵尖细着嗓音说:时刻听令。默里说:杨夫人的话我不能不听。玉兰说:默里主教还要开授洋文哩!三先生道:我现在才算触摸到黑界地实施共和的实质内容。我很有感触,很有感触,我诗兴来了,得为共和小学写首校歌,历代传唱!杨旺一迭声吼:笔墨侍候。转眼间,胡老客,周大先生拿来了笔墨纸张,三先生龙飞凤舞写道:

悠悠黄河华发祥 巍巍共和政教辉煌

启聋振聩教铎斯张 勖汝健儿立志图强

三先生写一句,人们爆一声好,就像在街头看耍把式卖艺的。三先生写完,拱手向众人道:献丑了,献丑了。玉兰说:三先生文才武略,不愧是共和的革命领袖。三先生说:领袖不敢当,不过是献身共和大业多年。这共和小学名号起得好,激我大发诗兴。玉兰说:我们想请三先生当我们的名誉校长。人们激动地鼓掌,杨旺说:我说句俗话,秃子跟着月亮走,你可得让我们沾沾光。三先生说:我不敢拂杨督办杨夫人的美意盛情,就做共和小学的名誉校长,大家先不要鼓掌,我还有话要说。我也不虚担这个名誉,我要给共和小学派两名专职教员来,以协助杨夫人。玉兰说:太好了,太好了,三先生就是务实办大事的。三先生说:不过举手之劳,我培养了那么多学生,给你精选两个就是。玉兰说:我可翘首以盼。三先生说:回去就办,就办。

杨旺说:我地商号和乡绅,为了庆祝共和,感激三先生视察黑界地面,特在四红楼备了桌水酒,为三先生接风洗尘。三先生说:饭还是要吃的,酒也是要喝的。杨夫人可大驾光临?玉兰说:我去了,扫你们这些爷们儿的兴!你们又喝花酒又瞎闹,我在你们咋放得开?!杨旺说:三先生,你瞅我夫人多贤明!三先生说:杨督办真是洪福齐天,这等红颜知己,我辈这世是可望而不可求!玉兰说:快去喝你们的花酒吧!我算是看透了,不管啥年号,也挡不住你们这些大男人调皮胡闹!你们快去吧,瞧一个个猴急的鬼样样!

在玉兰的催促下,三先生、杨旺、金老万、默里、刘鬼头等一干男人乘上了小轿,直奔四红楼而去。四红楼也是黑界地面闹共和闹得炽热火爆的一处,桂花领着四红等十几个姑娘们组成了剪辫子队,晃着十几把明晃晃的剪刀追赶着抱头鼠窜的男人们,在五里街上像一群母鸭子呱哇乱叫。逮住一个剪一个,满街地上都是长辫子。桂花又把王剃头匠吆喝上,让他对付冥顽不化的老头子,这些老头子宁死也不准女人上头。桂花请示杨旺,杨旺原本准备杀几个,可一考虑到对付三先生当紧,就向这些老头子让了步。王剃头匠一面剪,一面陪这些大清国的“老臣哭天抹泪,足足忙活了几天。大家都变成了秃尾巴鹌鹑样,王剃头匠才稍停下来。四红楼又挂了两只大红灯笼,上面各书”革命、共和二字和标有桃红、艳红、秀红、翠红的红灯笼挂在一起,相映生辉。王剃头匠问桂花:又有二位新姑娘挑牌了?桂花笑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笑着,咳着,忽然发现王剃头匠的辫子竟然还在脑后甩打着,不禁叫道:这真成了灯下黑了,差点让这老泥鳅滑过去。立即吆来几个姑娘把王剃头匠摁住,亲手把王剃头匠的长辫割了下来。王剃头匠哭丧着脸说:我这后脑勺咋嗖嗖窜风,轻飘飘的?桂花一伙拍掌大笑。最有趣的是王哨官邀请桂花和四红楼的姑娘们观看垦局衙门的升旗表演,几十名穿着前共后和皂衣的官兵持枪列队,在王哨官的吆喝声中,或左或右,或前或后,队前扯着一面五色旗。姑娘们嘻嘻哈哈,官兵们挤眉弄眼,还有几个鼓匠吹吹打打,吹打的倒是办红事的曲调。然后一个士兵爬上旗杆挂旗,王哨官冲官兵吆喝说:督办老爷说了,升旗时得唱几声。有士兵问:唱甚?王哨官说:只要不是哭丧调,唱甚都行。桂花说:让桃红唱《十不该》。王哨官说:姑奶奶,你饶了我们吧!一唱《十不该》,我们的还不硬巴起来?列队的官兵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王哨官说:我先唱两声。王哨官运足气力,闭着眼唱了起来:

大红公鸡黑爪爪 我爱桂花的毛茬茬

大红公鸡毛腿腿 桂花爱我的骚水水

桂花笑着,冲王哨官使啐阵了一口。王哨官说:你们****的都唱,好好红火。官兵们笑成了团,咧着嘴巴唱了起来:

大红公鸡柴垛里卧 你知不知道当丁的没窝

大红公鸡墙头上站 你知不知道伊痒了要老汉

就在这牛般的吼喝之中,五色旗飘了起来。王哨官问:桂花,这旗升好了不?桂花道:升好了,升好了。王哨官又问:好看不?四红楼的姑娘们七嘴八舌地回答道:好看,好看,比耍猴的都好看。王哨官大笑着带队往回走,桂花带着四红楼的姑娘围绕着队伍有说有笑,王剃头匠见状由衷地说:世道一乱腾好活了这些驴日的灰人。

三先生的轿马一到四红楼门前,柴进文、邱侉子早在门口恭迎。桂花领着四红楼的姑娘们燕翅一般两排立在门前,个个浓妆艳抹,香气袭人。挂牌的四红全是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绿缎子裙,头上插着红罂粟花。没挂牌的姑娘穿着白绫袄儿,黑缎子裙,头上插着粉罂粟花。手里举着纸做的小五色旗,冲着三先生娇笑挥舞。

三先生驻足观看革命、共和两只大红灯笼,冲柴进文说,不愧是京城来的买卖家,有大气魄新气象!柴进文说:三先生多多指教。我们买卖商号盼共和不止一天!三先生说:有尔等民众,乃我共和大业的幸事。杨旺说:柴掌柜在我黑界地大办实业,就他名下的各等商家铺号有二十余家,我黑界地面有史以来何等见过如此繁荣!三先生摇头道:此话差矣!杨旺说:请三先生赐教。三先生说:咱们坐下来后,我给你们慢慢说。花厅里摆了两桌席,桂花和四红插花挨着三先生、默里、杨旺、金老万、柴进文坐了。另一席,没挂牌的姑娘们和刘鬼头、盛生贵、胡老客、三羊子、邱侉子、周大先生插花坐了。王哨官在花厅外招呼轿夫,官兵另开了两桌,也有粗夯夯的姑娘丫环陪着坐了。

三先生非常满意地说:与民同乐,共和就要有个共和的样子。什么君君臣臣,男尊女卑,统统打破。桂花说:要说最不讲那一套的,还是这四红楼。杨旺说:三先生在河曲创办学堂,传播共和思想,堪称千古绝唱!三先生说:不过办了些前人未能办到的事情。话又说回来,黑界地面这点小繁荣,远远比不上古代古人。柴进文拍着手说:学问来了,你们别着急犯浪,都注意听听。

三先生呷了口茶说:温故而知新。杨督办,你知道咱这黑界地古时叫甚不?秦始皇时叫云中郡,汉武帝时叫朔方郡。你知道那是多大的城镇?光人口就是三十万哇。两千年前,这地方人口就比今天的太原城还多三倍!金老万说:我的天爷,要不耕地时净耕出碎砖烂瓦哩!那咋不行了?三先生道:天命难料,黄河决了几次堤,改了几次道,眨巴眼的工夫一座偌大的城池甚都没了!金老万说:我就做过水漫黑界地的梦!柴进文说:不吉利!不吉利!咱们说些别的。默里说:主和黑界地同在,我每天都为黑界地祈祷!杨旺说:得加固河堤,谁再拒交河捐,我就抄他的家,砍他的头!金老万说:垦局每年收十几万块大洋,就不能固固堤岸?!杨旺说:朝廷全部收去镇压乱党了。现在共和了,黑界地能缓口气了。三先生说:共和刚兴,百业待举,国家用钱的地方多着哩!黑界地官种私烟多年,上下左右都有微词,想是不能长远,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才好。

三先生这样一说,屋里的气氛就不那么共和了。桂花忙说:衙门里的话衙门里说,咱们不说闹心的话,好,喝酒吃菜,划拳行令!闹它个红火,杨旺说:对,红火。金老万说:该死朝天,红火一天没一天。来,红火狗儿的!三先生举杯说:为我黄河两岸共举共和大旗,为我中华民国国运昌盛,咱们共饮一杯。人们把酒喝了。杨旺提议道:三先生多年奔走革命,实乃开国元勋,我们共敬三先生一杯。三先生连说:不敢不敢。还是把酒喝了。

酒过三巡,菜割五道,席间的人个个春潮扑面。桃红倚着三先生,三先生把嘴巴贴着桃红的耳根,不停地说笑个没完。杨旺给柴进文使了个眼色,柴进文站起说:本楼为庆祝共和,特制作一道大菜献给三先生,菜名叫做:三先生炸县衙。三先生惊喜地说:这还有点趣,我倒要看看。柴进文招呼了一声,有丫环端上一只大托盘来,托盘里是冒着热气的小米锅巴堆砌成的河曲县衙模样,又有丫环端来一钵热汤,兜头浇下,一声爆响喷起一团白雾,那县衙立刻瘫软在托盘里。

三先生喜笑颜开说:此意甚好,此意甚好。杨旺又提意喝酒庆祝,三先生刚拿起杯,却被桃红夺过了。桃红说:我代老爷喝了。杨旺说:这就体贴上了,好让人忌妒!桃红贴着三先生说:不能再喝了,我还要好好服侍老爷哩!柴进文说:桃红浪劲上来了,我看这席趁早散了吧!三先生站起说:古人讲舟次,登眺不宜尽醉,我今天乘船,登楼还是醉了。桂花说:桃红姑娘醒得好酒!桃红扶着三先生,蹒跚着走回房去。

刘鬼头趔趄到桂花身边问:我想找两个姑娘服侍行不?桂花说:那咋不行?姑娘们可愿服侍你哩!又体贴又大方……刘鬼头说:我都革命党了,还谈甚大方不大方!金老万说:河曲人就是浅眼窝!只要你受得住,愿找几个找几个,钱算在我身上。刘鬼头说:金掌柜,你们这洋烟财就不能让我发发?我跟着三先生做甚来了?革命党来了?吧!我找两个姑娘,你们还让我大方?我河曲人咋了?眼窝浅也不行了?来,你们都过来试试,看我河曲人的头子硬不硬?刘鬼头脱了个光腚,醉儿马虎地走来走去,三羊子拍拍他的光屁股说:别给咱河曲人现眼了!刘鬼头说:你算甚?我要拿你开刀问斩哩!三羊子说:瞅你那汤水吧!我咳嗽一声,不把你的吓出来?!刘鬼头说:你咳嗽!你咳嗽!三羊子忽地立了起来,杨旺忙拉住他说:共和大业为重!刘团长多喝了两口,你还计较甚?三羊子说:我想给狗儿的醒醒酒。刘鬼头说:我还想给你狗儿的醒酒哩!桂花和翠红紧紧抱着刘鬼头,刘鬼头说:你俩侍候我?桂花说:侍候你,侍候你。她俩一左一右搀着刘鬼头往房里走,刘鬼头东歪一下,西倒一下,还张着大嘴巴吼唱:

阳婆婆升起三竿竿高 咋瞅革命咋样样好

河曲人没钱不怕了 黑界地里有洋宝

金老万问杨旺:杨督办,这河曲地过来的讨吃子就这么打发了?杨旺说:便宜死你吧!这次准备好好出血吧!金老万说:共和了咋庄户日子反倒不好过了?这闹共和做甚?杨旺说:你说做甚?保脑袋,保你的地亩,就是闹这,三先生的队伍要是打过来,就你这大户,不把你的皮活剥下来才日怪哩!金老万说:我给狗儿们的拼命!杨旺说:你把命拼掉了,还有甚?凡是改朝换代,大户不闹个倾家荡产,满门抄斩,就是讨吃碰见好人家了。金老万说:我算甚大户?我的家早败了,早让鹏举抽洋烟把家业抽光了,我在河曲的房子都抵了烟债!家中还有甚?就剩下光打炕皮了!杨旺说:那天你给我咋吼的?要钱出钱,要枪出枪,闹了半天就是个这?金老万说:那天不是怕三先生打过来,祸害咱们的烟地?我是闭着眼屙硬屎哩!鹏举那小狗日的,一天祸害我一顷地哩!

杨旺说:你甭给我装穷!你以为稳住了三先生,黑界地就不遭难了?革命党可是穷神神,穷神神上案天才知道他有多大的吃口?金老万说:这我知道,没见过血的蚊子,叮人更狠哩!杨旺说:咱黑界地种了几年洋烟,你把几十辈子的吃喝挣下了,我黑眼过你不?地面上富裕了,我还能穷到哪去?我就这么维持着,糊弄着朝廷,我多担点风险,也让黑界地过个太平日子。

金老万说:杨督办的好我记着哩,要不我咋给你送匾?杨旺说:现在我可不知道黑界地要遭甚难,革命党是好糊弄的?有了事,我能糊弄过去就不说了,糊弄不过去我也没办法。金老万说:你这话咋让我没着没落的?杨旺说:我都七上八下的,能给你甚着落?

金老万说:革命党还未杀上门来,就各人顾各人了?杨旺说:不能甚事都让我用脖颈子顶着吧?金老万说:今晚这酒喝得甚意思也没有。艳红扭打着身子说:金爷,我服侍你睡下吧!金老万说:大爷这家具不行了,睡下也就是个睡下。艳红说:金爷哄我哩!你不疼我了!人家的瓜可是你摘的。金老万说:我老汉摘的瓜海了去了,哪能都记住?等大爷心情好了,好好地疼你这小女女。艳红说:我现在就想让你疼哩!金老万摸出一块银元塞给艳红说:我知道,你想大爷这白银子哩!你那小口口可吞了我老汉几顷好地哩!

金老万摆摆地出了门,站在楼前大红灯笼底下大声地咳嗽。咳嗽了两次,也不见国栋走上来接他。金老万嘟囔道:这狗儿的,躲到甚地方了?他正嘟囔着,国栋从暗处闪了出来。金老万说:你这后生,没听见我在门口连咳嗽带喘的闹动静?咋也没见你坐席?国栋说:人多乱哄哄的我也坐不住。就去河滩里转悠转悠。金老万说:荒天野地的有甚转悠头?夜风悠悠地刮着,他俩并肩走着。忽然,金老万像狗一样,皱着鼻子直嗅。他问国栋:我咋闻着你身上有香胰子,桂花头油味呢?国栋打了个愣说:我咋闻不见?要有,也是你从四红楼带出来的。金老万说,你这后生,自己放屁还看别人。我老汉甚鼻子?你身上这味儿没有四红楼的浊气。国栋说:这倒日怪了?金老万说:日怪了?你准是去摸捞大户人家的闺女媳妇了?国栋打马虎眼儿说,我一个庄户后生,哪有那福气?金老万说,我也懒得往清楚里审你!你家有勾引人家大户闺女的根,你狗儿的别捅出甚纰漏来。

国栋尴尬地说:老掌柜,你这是说甚呢?金老万说:你早晚有一天会知道我在说甚。我老汉鼻子灵,眼睛毒着哩!我现在才明白,你狗儿的咋推了那么多家提亲的?原来是你自个摸捞上了,是你大的种!国栋不自然地说:你愿说甚就说甚吧!金老万不再说什么,一路上不断地嘿嘿冷笑;国栋跟在后面,不时地干咳嗽几声,像是在为自己壮胆。

同类推荐
  • 契诃夫作品集:短篇小说幽默小品

    契诃夫作品集:短篇小说幽默小品

    本书是一本契诃夫早期短篇小说和幽默小品选集,译自1974-1983年莫斯科出版的《契诃夫作品和书信全集》第二卷《短篇小说幽默小品(1883-1884年)》。本书共有长短不一(从几十个字到上千字)的作品131篇。在契诃夫的早期创作中,幽默小品(包括诙谐、讽刺、嘲笑、批评揭露等“杂文”以及所谓“滑稽故事”等)占有很大的分量。不少作品,短小精悍,言简意赅。随着作者在思想上和艺术上(包括语言文字上)日趋成熟,作品的语言(特别是各色“杂文”的语言)有很大的进步:有的作品虽隐晦曲折,但言必有中;有的作品语言机智幽默,但直言不讳,以至酣畅淋漓。
  • 一张美人皮

    一张美人皮

    1966年初春,公安人员凌雨琦在北京发现了梅花党大陆潜伏头目白薇的踪迹,跟踪她来到恭王府蝠厅,这时,一个黑衣少女用飞刀杀害了白薇,并剥下她的人皮。凌雨琦与黑衣少女对打,人皮不翼而飞。原来白薇是梅花党主席白敬斋的二女儿,她的身上绘有梅花党大陆潜伏特务人名单,只要用美国中央情报局秘制的一种特殊的药水涂抹,每一朵梅花上潜伏特务的人名、地址和联络暗号就会显现!围绕寻找白薇的人皮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
  • 灵魂漂

    灵魂漂

    光盘,广西第四、六、七届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获广西、全国报纸副刊好作品二等奖以上30余次。创作及出版长篇小说6部,在花城、上海文学、作家、钟山、北京文学等中国核心刊物发表作品若干,迄今共发表各类作品150余万字。
  • 赏金猎手(全集)

    赏金猎手(全集)

    本套装包含《赏金猎手(上):以爱之名》陈三是一个社会小混混,交了一个女朋友阿秀。阿秀的父亲得了绝症,需要一大笔钱,阿秀无力偿还,只能去酒吧当坐台小姐,因为不想拖累陈三,而与陈三提出了分手。陈三得知十分不解,利用自己的特异功能读心术得知了阿秀的苦衷,于是去找阿秀。但巨额的医药费却令陈三无能为力。无奈之际,陈三忽然看到公安局的通缉令,自家邻居刘强在逃,悬赏五万元。于是陈三去了刘强家,通过读心术偷窥到了刘强妻子的内心世界,进而获得了找到刘强的重要线索,最后协助警方找到了刘强,获得了悬赏。
  • 自我升华

    自我升华

    从习惯、学习、阅读、时间等多方面,来说明学习中可能遇到的种种约束与瓶颈,告知读者如何克服,并在学习中得到快乐与自我的升华。
热门推荐
  • 逆天战魔

    逆天战魔

    李昊战修炼资质绝高,修炼速度一日千里。奈何悟性极低,无法修炼战法。本来似他这样的家伙,只能永远与平庸划上等号。然而,与他共同伴生的神秘卷轴忽然激活了,因此得到了类似战法言传师的能力。
  • 偷天换仙

    偷天换仙

    一仙功成万骨枯!------------------QQ群:212727079~欢迎拍砖
  • 证道之战

    证道之战

    从神像之中走出的诡异少年,为了寻找封印自己的真相,意外卷入一场洪荒浩劫的阴谋中。美女,功法,战技……统统归于囊中。洪荒浩劫,亿万杀戮,山巅之上,牧天仰天怒吼:此战,证道!
  • 我变成了可爱的九尾狐

    我变成了可爱的九尾狐

    唐喆在一场离奇的交通事故中穿越到了一个与原来世界相似的世界。只不过她成了一只可爱的白色九尾狐。(读者群已建立:678459156)
  • 我与她的日常交换

    我与她的日常交换

    和女生日常交换身体是种什么样的体验?未知的事物永远比已知的更加吸引人!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诸天小店铺

    诸天小店铺

    执掌店铺,连接诸天,与诸天万界的所有人物交易。(小白文,不喜勿入)
  • 娘娘您又重生了

    娘娘您又重生了

    [甜文]苏羽兮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能够重生,虽然中间出了点小状况,但总比成为孤魂野鬼强。重生归来,她才发现,自己能够起死回生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 锦园春

    锦园春

    侯府嫡女前生温婉谦和,却落了个悲惨收尾。重活一世,江云昭绝不复蹈前辙,必会扫清一切障碍,走上高门贵女的安顺荣华之路。贵女重生,谋一世安顺荣华。表面上,此乃重生嫡女的宅门奋斗史。实际上,这也是某只傲娇忠犬的漫漫追妻史。只不过追的年头……略微长了那么一点。
  • 冷魅王妃九鸣天下废物九小姐

    冷魅王妃九鸣天下废物九小姐

    她杀伐果断,心狠手辣,岂料一朝穿越到一个小废材身上,生母不明,备受府内欺凌,废材么,她偏不信,但是这个冷不丁就爱来找她麻烦的男人是谁。“王妃,是在说本王么?”某男在她耳后低喃。在这个玄幻大陆上,她随身空间,魔宠,灵兽,有一大堆,什么?炼药师最缺?炼器师如翎毛凤角?抱歉,她炼药炼器拿手而来,且看她如何九鸣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