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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攻城(6)

第六节 五

国民党有美国人撑腰,狐假虎威气势汹汹,莫说一般市民,便是六子也不敢断定共产党能赢。至少估计国民党不会败得那么迅速。

阎锡山依然嘴硬,还在嚼念工厂冒烟、铁路开通,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其实,铁路南北两面加起来也不过还能控制百十公里,城里供应吃紧,物价飞涨。老百姓大多数饿饭,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还不等于放屁。战局不利,城中统治愈发严厉,接近疯狂。哄抬物价不法商人要杀,挤兑银元包围银行、哄抢米面砸了粮店标牌的暴民更要杀。至于共党嫌疑通“匪”助“匪”,活埋枪毙,大开杀戒。

六子处境日益险恶,偏偏孩子没奶日夜饥饿号叫,越发焦头烂额。

女人是个小女娃,在娘家是最小的娇养闺女,没有看护小孩的经历;六子汉手汉脚,扛得了麻袋,哪里会带孩子?给儿子买了美国听装牛奶来喂,又没经验:咳嗽几声,说是白糖多了;又流鼻血,说是放糖少了。不幸被老鼠拖走奶嘴,两口子不懂得拿勺子也能喂。任那孩子哭到天明,砸开一家铺面,人家还以为来了多大的生意。十来斤的儿子瘦成一把筋。硬着头皮做一回满月,客人们来看张先生的儿子,才有人建议:何不找个奶妈。张先生你缺这几个钱吗?不然,这孩子怕是存不住。

这叫一句话点醒懵懂人。街面上朋友们帮忙,终于给孩子找到一位乳娘。孩子亲妈十六,乳娘十七。那家男人回乡有事,被战线阻隔不能回城。媳妇生了个白毛女被婆婆溺死,婆媳二人两张嘴正没法开饭。当时奶水钱每月十元大洋,可以量一百斤小米。那管家的老婆婆可谓有主意,****钱就不要银元,讲定无论米价贵贱,每月反正是小米百斤。到后来,米价涨到两只银元一斤,六子不能不佩服老太太的主张手段。乳娘奶水旺,老太太又惜爱孩子,任是一只苍蝇都不许搅扰。婆媳俩自然也不再挨饿,称盐扯布反正有小米在手。因而,老太太还给那九十儿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雷来有”。来了就有,直白坦诚。

国共两党军事大决战在即,地下工作已很难开展。六子负责的这条线,城工部先派张岳飞和韩赵云一块来过一次。指示如果有可能,就尝试做策反卢师长的工作;如策反困难,则设法掌握其行动部署,提供情报以利我军消灭。

六子和陈盛谋商量一番,觉得策反卢师长这一条太离谱,闹不好就会自投罗网。六子从卢老汉这儿试探口风,卢老太爷倒有很通达的看法:自古以来,忠臣不事二主是一类例子,文天祥史可法是也。名标青史,万古流芳。良禽择木,良臣择主,是又一类例子。武员奔吴,姜维降蜀,张子房归汉,尉迟恭投唐,也博个封妻荫子,出将入相,凌烟阁上绘影留名。怕的是文臣爱钱、武将惜死,临危失节、两厢挨骂。一头背弃旧主,千古骂名;一头折腰屈膝,归入“贰臣”。比方卢汉民师长哩?汉民一介武夫,阎会长对他有知遇之恩,怕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卢老汉讲到这份上,六子心下明白。末了卢老汉盯着看了六子两眼,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六子就有些心跳,觉得自己怕是早被这老汉识破身份。假如自己已被识破,那么陈盛谋在卢师长部下做事岂不更加危险?自己已被识破而卢老汉并不点穿,又是出于何故?或者是一派仁厚,这老汉的胸襟肚量可就不是凡人了。

心跳归心跳,既然上级有指示,卢汉民服从命令为天职,陈盛谋反倒会违抗城工部指示不成!到卢师长全师开拔在即,陈盛谋得知行动部署,马上告诉了六子。六子火急决断,派得力助手脚行的大未子连夜出城,设法穿越封锁线,定要日夜兼程将消息报告给城工部。

大未子出城,不知能否越过封锁线?这儿又担心陈盛谋的安危。战场上子弹不认人,又怕卢师长已有怀疑。但事已至此,陈盛谋又不能不随军行动。否则,全线暴露,极有可能被一网打尽。六子也唯有希望连襟命大福大了。两人讲定,陈盛谋在战场上若有机会就逃向我方,不必返回太原来了。城工部问起,六子一力承担责任就是。

——到日后六子见到大未子,才知道他穿越封锁线十分不易。竟是在水渠中爬行了两夜,才脱离了危险。等他找到城工部张岳飞等人,晋中战役已经开打,据说他的报告即刻被城工部转交战斗部队。具体起到多大作用?不得而知。

而陈盛谋偏偏返回了太原。

原来,卢汉民师奉命参加晋中会战,上去没几个钟头就给打垮了。师部只有几个人从火线上逃出来,陈盛谋没经过战场,早忘了逃跑,只随着师部乱窜。大家本来已逃离射程,停在一处土坎下喘气,一颗流弹飞来,恰恰射中了卢师长。伤口在右肋下,外面出血不多,准是伤着了五脏,脸色霎时就白得发了青。卢师长捂了伤处,挺直身子,还努劲笑了笑,指着陈盛谋说:

“我是不行了!请陈副官回城告诉老太爷,请他帮着照看一下家小吧!”

说完,就咽了气。尸身呼隆扑倒。

单单为卢师长捎回临终前这句话,陈盛谋和马弁抬着师长的尸体,返回了太原城。六子很赞成连襟的做法,若是自家,也必会这样处事。卢老汉执着陈盛谋的手,泪流满面,一个劲说:

“陈副官,好心必有好报!”

扭回头又对六子说:

“张先生,我算认识了你们这把子人!”

卢师长部队被打垮,本人阵亡,部队建制也就不存在。陈盛谋只好脱下军装,又回贤德盛来穿了长衫当先生。不过,由于卢老汉和六子合伙经营这个铺子,无形中披了卢师长一张虎皮,如今虎皮没了,立即感到了压力。

城外脚行,凡能设法出城的离去不少。纵能多挣工钱尽数挣现大洋,也不如性命要紧。六子也不强留。兵工厂发电厂仍大量储备煤炭,苦力们被当兵的枪杆子威逼了干活。城防司令部又要劳工挖战壕筑碉堡,脚行没有多余劳力,又一拨当兵的就下手强拉。两拨兵丁几乎打起来,结果于老四和背锅五等六七人就给抓走。六子托人到城防司令部去保人,给臭骂一番:

“太原城都不保了,还来保什么人?保你妈卵蛋!”

好不容易打听到具体下落,几个人已经给套上军装上东山挖战壕去了。挖完战壕不许离开,接着就让守战壕,打仗顶炮灰。能不能去看看?行啊!想参加挖战壕可以呀!

贤德盛铺面上,陈盛谋刚回来没几天,和卢闰儿去办点货,当街大马路上大白天就被抓了常备兵。这两位倒是有消息传回来,要是肯当常备兵,每人按行情领取四两黄金;要是不肯哩,花四两黄金去把人领回来。赌棍输了钱,烟鬼断顿,有自卖本身去挣那四两黄金的;也有军警特务街市上抓了闲汉二傻,卖了常备兵发财的。

六子一听真急了,四两黄金当时值一万现大洋,上哪儿筹措去?忙来找卢老汉商量。卢老汉也已经知道了,卢宅里两位公子正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大少汉卿文绉绉地数落:

“当街抓人,谈何法纪?花钱买兵,今古奇观!”

二少汉臣却是数落大少:

“国家的事就坏在你们这号狗屁文人手里!国难当头,卢闰儿本来就该去当兵!共产党惨无人道,共产共妻,如此匪类打上门来不思杀敌报国,还在一边打横炮!我看你也是被****了!”

卢老汉见六子进院,两个儿子争吵,也气急了:

“不嫌丢人现眼,还都念过大学,通文识礼。国运!家运!”

当下讲不成,六子只好告辞。卢老汉红了一盘脸追出来说:

“张先生,你放心!就是不管闰儿,我也要救陈先生!卢家不能忘了陈先生的恩德!”

到底还是卢老汉逼着二公子汉臣把陈盛谋从兵营讨了出来。

上一回街就被抓了常备兵,这地下工作还怎么进行呢?张岳飞韩赵云那一回来时,说城工部准定还会来人,做最后的指导安排。

当下,六子问过:“要是万一形势吃紧,你们进不了城呢?”

张岳飞笑了笑,很随和地说:“那你们就坚持着呗!”

六子又认真问:“要坚持不了哩?”

张岳飞是六子的直接领导人之一,也不再敢乱下指示,实打实地说:“首长没有具体说过这一问题。”

眼下的形势,确实是坚持不了啦!可上级再也没派人来,恐怕事实上也很难派进人来了。六子想了几晚,自己是交通站长,接不到上级指示,干脆擅自拿一个主意。与其被抓去当炮灰,向自家部队开枪,与其暴露身份,被砍头活埋,不如能走则走,撤出一个算一个。无非自己不走,或者最后再走。常情常理,工作已不能开展,保全下来人马,准不会有错吧?

拿定主意,就讲与李德骐和陈盛谋。而且说明白,主意是自己的,日后城工部领导上有说法,自己负责讲清楚。陈盛谋表示愿意撤退,只是担心出不了城,出了城过不了封锁线。李德骐含含糊糊的,或者是对土改运动家里被扫地出门想不通吧,光是说:“我撤出去要咋?家是不想回,回去也没法见我爹!我撤出去要咋?”

六子觉着李先生真是犯了糊涂,又劝他几句:

“老李,家里已然遭了事,现时说也晚啦!咱火烧眉毛顾眼下,万一叫抓住,可就是活埋砍头的结果啊!”

李德骐竟然认为他没事:

“我家里是大地主,谁不知道。人家抓我干什么?我这两年也没做什么,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就说是抓了我,我还不如个女人啦?反正什么也不承认,能把我咋的?”

或者李先生找了个大学生老婆,两口子感情好,放不下这女人了?六子甚至想对那大学生把话点穿,可又不能那么做。也只好先任他去,且设法帮忙陈盛谋撤离。

怎么出城门,也颇费踌躇。先前,形势不那么紧迫,城门上虽也盘查,查进城的严,出城松一些。差两个伙计送一下,给值岗的塞几块银元,就出去啦!现今大军进逼,太原成了一座孤城,除了郊区卖菜淘粪的,外面压根儿没人进城。城门和城外路卡子,是专查出城的。没点把握,出不去事小,怕是自寻死路。性命攸关,六子不敢大意,包了洋车到小北门上北关亲自察看一回。发现似乎军人出入的多一些,很少卡住的。陈盛谋的军装还在,缀着上尉肩牌,何况六子手头还存着卢师长一张名片。卢师长战死,一般值岗的也许还不知道。知道了呢,师长的前副官到前沿有事,还出不去吗?至于出了城,还有路卡,北门外一带六子熟悉地形,知道从哪可以插到哪,为什么一定要过路卡呢?

商议已定,就这么办。陈盛谋还想和六子女人告别来着,六子拦下说算啦,只要平安逃离,日后自有见面机会。

送连襟撤离,这已是第二次。六子逗乐子道:

“他姐夫,这回你可别再突然返回太原来啊!”

“我走了,你?”

陈盛谋不善多言,紧紧握了六子的手,眼圈儿都红了。

送罢连襟陈盛谋,返回贤德盛告诉李德骐情形。李德骐却突然说,他和老婆另外找了个住处,准备搬过去。店铺上也没什么生意做,就不过来了。

六子想了想,说:“也好。”

贤德盛万一被注意了,确实危险。既然不出城,能躲一个平安也罢。李德骐的新住址,没告六子,六子也没问。那么,这是不是就算脱离组织了呢?日后城工部问起,自己也承担了就是。说是自己同意他单独隐蔽的。李德骐临走,把贤德盛的账目给六子交代得明明白白。城工部投资的一百五十大洋,早已亏损完了。早些时候,光六子一方亏损已达七百多。后来倒贩军粮赚了些,六子从脚行那头又拨来些,不说铺面上吃用花费来客款待,屡次营救花费,共用去大洋三千七百多。这种时节,有必要细算账目吗?看来,李德骐也是要落一个来去明白。

——具体核算到六子为营救同志花去大洋三千多,李德骐意味深长地瞟了六子两眼。后来回想,那意味也确实耐人琢磨。

当下,叫来洋车,六子回家从女人手头点出一百银元给了李德骐。买卖赔赚,不兴亏负了朋友。李德骐执意不收,六子正经了脸色道:

“李先生,这绝没有别的意思!我是东家,你是掌柜,咱依买卖行的规矩!”

还是那女大学生接了银元,谢过六子,末了,那女人说:

“张先生,老李这儿你放心!他和咱铺面上清利了,往后一不沾光二不受害,大家各保平安吧!”

洋车跑开一溜风,出了南肖墙西口朝北拐过去。共事一场,贤德盛也罢,交通站也罢,就这么散了。三人名字合了一个“贤德盛”,只剩张贤禄独自一人啦!

六子突然感到异常孤独,六神无主。回家看看老婆,老婆生过孩子却依然是个小娃娃。到奶妈那街上去看儿子,儿子将满一岁,已经巴巴叉叉能走路。奶妈和老婆婆怕老鼠吃米,米袋子挂在墙橛儿上。家里没个男人,反要六子来壮胆儿。到小北门外脚行工房瞅瞅苦力弟兄们,喝酒的喝得更凶,赌钱的赌得更恶。做宝的庄家手边把着半面袋银元,刚从地窨子里拎出来,摸着冰人。要不找卢老汉杀盘棋吧?神不守舍,臭棋带漏着儿,无根车、别腿马,连杀连输。

卢老汉觉出六子有心思,试探着问:

“张先生,有事儿?”

六子放下棋墩子,反问:

“老太爷,你看我有事没事儿?”

卢老汉就叫六子抬起头来,定睛审看一回眉宇五官,很肯定地说:

“张先生,我看你是没事儿!”

老汉讲得那么肯定,六子干脆再问个底子:

“你看我用不用走?”

卢老汉又叫六子伸出左手,又仔细看了一回掌纹,然后依然讲得肯定:

“不用!张先生手头的事儿都料理罢了,谁还能把你怎么了?来来来,咱走棋!”

卢老汉旁观者清,看来自家的底细,人家早就清楚。卢老汉说自家不用走,也不是随便说说的。

心气儿刚硬,棋势就扳过来。和了两把,末了还赢了一把。

贤德盛这头已不用操心,脚行那面两个助手二头儿都不在,六子就住到工房,坐镇指挥。喝醉的,劝几句;赌输的,帮着押几把。虽然有军人看着大家卸煤装货,却到底不曾卡了大伙工钱。六子复又交涉一番,把点名领饷干脆谈成计件算钱。大头儿动动嘴,苦力们就多了收入,大家便也开心一点。

头一天,没事儿;第二天,也没事儿。

第三天,两个便衣在工房门口迎住六子。要请六子跟他们走一趟。六子怕是抓常备兵的,苦力们也都围过来,两个便衣亮出证件,是特警指挥处的。六子只来得及嚷一声:“告我家里,特警指挥处!”就被推推搡搡押走了。

奶妈家里这一天早上,孩子又哭又闹。不喊妈妈,一个劲儿叫爸爸。喂奶不吃,灌水不喝,递给拨浪鼓甩掉。摸摸头,不烧;瞧瞧舌苔,不厚。有经验有主张的奶奶都慌了。“来有”有个什么的,咋交代人家爹妈哩!忙请院邻跑一趟南肖墙,叫张先生张太太来瞧瞧孩子。这么着安排了,那孩子就不再哭闹了。

张先生家里,女人一夜噩梦连连。一会儿断了房梁压住人,一会儿电灯公司大烟筒倒下来。不知是谁被钉进棺材,自家男人又在自鸣钟里哈哈笑。心跳咚咚醒来,窗纸还黑着,座钟响了六下,电灯公司蒸汽锅炉那儿按点嚎气,那尖利的怪声直刺耳鼓。孩子奶出去,男人去了工房,屋子又空又大,又静又怕。紧紧团在被盖里挨到七点钟,窗纸亮了,院里有人走动,这才起来。

刚刚起了床,奶妈那厢来人告说,孩子哭闹不休,叫快过去瞧瞧。刚刚出在街上要叫洋车,脚行里又有人火上房似的奔来,说大头儿被特警指挥处抓走啦!特警指挥处,满太原谁不知道?那里可就是阎王殿、鬼门关,走着进去,抬着出来,纵然命大,不死也要剥层皮!

刚成家那时,邻居老婆大娘们看张先生娶了个小女孩,开心逗乐子来考她。一只和面盆是个粗釉瓷盆,一只洗脸盆是个洋瓷盆,还画着凤凰牡丹,两个盆都盛了水,看她在哪只盆里洗手、哪只盆里和面。小女孩还真想了一会子。此刻,儿子闹病,男人被抓,小女人事到临头当机立断!儿是娘的命根子,男人却是女人的主心骨子。小女人告诉奶妈那厢的来人,孩子再闹,赶紧抱了上医院。五块银元拿过去,不够了再说。然后,掠掠头发定定心,上对门卢宅来找卢老汉。贤德盛人都走啦,脚行几个挨近朋友也都抓去挖战壕,只有男人买卖交往上头的合伙人卢老汉是个可指靠的熟人啦!

卢老汉刚在庭院里摸过一趟太极。意沉丹田,虚临顶劲,含胸拔背,抱元守一。听说六子给抓进特警指挥处,元神几乎出了窍,跺脚打手地嚷:

“是我把张先生害啦!他要走,我说没事。是我把张先生害啦!”

二少要去上班,斜眼儿瞅瞅六子的女人,不阴不阳地说:

“抓起来了吧?那个什么陈副官,晚跑两天也得抓!枪毙!活埋!”

卢老汉这下可就红了眼:

“兔崽子!张先生是你告密了的?缺了先祖十八辈德!”

二少鼻孔里出声儿:

“哼!用我告密?贤德盛前后保过多少人?保出来的人都哪去啦?都是共产党!你们具结的保状都押在人家手里,以为没事啦?——你也甭跳脚,不是你这不孝的二小子,连你也当成共产党抓进去啦!还纠缠这号卖脑袋的事儿!”

警官皮鞋咔咔地敲了台阶下马路,看来这事至少卢家二少爷知道底细。六子的女人不知讲什么好,卢老太爷涨红了面皮说:

“张太太,你先甭急。咱们一搭好好想想,看怎么救张先生。不管张先生是什么案子,我都当他是朋友,都要救他!汉民牺牲的时候,陈先生凭什么又返回太原?凭的是这个!”

卢老汉一头说,一头拍得胸膛山响。

这件事六子的女人求到名下,卢老汉知道人命关天干系重大,一刻不敢迟缓,立即四下活动设法。先是串了四邻铺面买卖,请大伙儿一起出面去保。茶庄药店棺材铺绸布店,当天上午取到十几家保状。西头大陆食堂的老板也具了保状,却和卢老汉说:

“卢老太爷,咱街上大伙儿保张先生,那有什么说的!不过,估计张先生的案子不比往常,又不知里头审到什么程度,咱冒冒失失去保,好不好?这么多铺面都保,里头是不是更得注意了,恐怕反为不美!”

保状就先没递。卢老汉也没个准主张了,又催大小子去打听消息,又骂二小子见死不救,一会儿又说和白市长同乡,要不拼上老脸去寻市长。棺材铺老板帮他分析:

“你老先生去找市长,市长总不兴慢待你。只怕是如今阎王好见小鬼难求,市长打个哈哈,正经关节上打点不到,白陪市长解半天闷儿。”

大公子汉卿总算还听老爷子的,拐弯抹角打问同学同事同乡,打听到里边一点消息。张先生的案子是“怀疑通匪”,人已经受了刑,倒还没口供。审案的是共产党原先一个********,被国军俘虏过来的,弃暗投明,反正义士。很有些手段,只怕时间久了把张先生套弄住。

汉卿的话已经明白不过。他也认定六子是共产党的地工人员。被审出口供来,只剩下活埋枪毙了。

卢老汉嘴上讲:“只要没口供,就活埋不了,事情还有可为!”其实更加急了,一个劲嚷:“张先生早跑了走,哪有这事?”

卢老汉失了主张,六子的女人更两眼一抹黑,还能求谁去?院里女人们看着心焦,出主意叫她去打上一卦。打卦算命,六子平常见不得这号鬼祟,说是倒霉鬼不离卦摊子。女人这时慌了神儿,三心二意地就去求那招牌响亮的金刚眼。一人不方便,叫上了卢老汉。

金刚眼是成名卦师,早已不撂地儿,在家开业。明码标价,每卦大洋两元;口气豪迈,不准不要钱。

进了金刚眼客厅,女人刚要讲话,金刚眼摆摆手不要她讲话。随便瞟了一眼,就指着女人说:

“是你来问事儿。官司。”

女人一愣,一敲就响。卢老汉听得此人不是平常之辈,就问:

“几个人?”

金刚眼又瞟一眼:

“倒是扯着几个,进了事儿的,一个!”

女人急得问:

“要紧不要紧?”

金刚眼就不吭气,闭目养神。指头在桌上敲鼓点儿。卢老汉识货,金刚眼的客厅里,八仙桌和太师椅是金丝楠木,桌子后头的条几是黑檀。条几上两只瓶胆,宋瓷官窑明瓷青花,瓶胆里一只插了宫扇,一只插个乌木如意。桌面靠了条几那儿,有个不显眼的木牌,上写“非亲非故,足不出户;不青不白,尊口免开”。

六子女人识的百十个字,不解其意。卢老汉就叫她掏银元,这个是白的。两个银元轻轻摆到桌上,金刚眼就不再敲鼓。丫头还献上茶来。这才正经开始打卦。若是问这太太的前程、子息寿数,面相上都写着。若是问先生这回的官司,需得金钱六爻。

六爻金钱排出卦象,金刚眼面色霁和,说没事。不过得有个帮衬,费些时日。

“得有什么人帮衬?”

“是个女人。”

“多少时日官司了结?”

金刚眼脱口说七天。再扫一眼卦象,定定神儿,断然说:“八天!”

算完卦告辞,金刚眼又拈还一只银元。说若是不准,来讨这一块;若是算准了,到人出来,再送来一块钱不迟。

卦象说得玄乎,叫人半信半疑。卢老汉寻思,要个女人帮衬,会是谁呢?应在六子女人身上,这不比谁都急吗?莫非是李德骐那女大学生?那两口子又没留个地址。那女人原先的男人是宪兵队长,莫不还能出手相助?

卢老汉拍着脑瓜想啊想,念念叨叨都快魔疯了。小伙计卢闰儿突然没头没脑蹦出一句话来:

“这个人也许是三姨太,就怕老太爷不肯去求她!”

一听“三姨太”几个字,卢老汉眼神就刀子似的劈过去,将卢闰儿劈得拱肩缩脖的。卢师长年纪不大,又无子息问题,娶姨太太只是夸显权势,老太爷本来不喜欢。三姨太偏偏又是阎锡山的督府宾馆招待各国使节下榻的太原饭店的女招待,跳舞陪酒,下九流出身,老太爷看都不愿多看她两眼。但卢老汉眼光锋利着,渐渐就钝了下来,光芒收敛。扭头看张太太,张太太正眼巴巴地等他的主张。

卢老汉说:

“咱救人要紧。肚饥不拣碗粗细。老汉我就豁出这张老脸来!”

卢师长阵亡,火爆腾腾一家子就散了架。三姨太择房另住,一身素淡,虽不像守孝,也不曾穿红着绿。卢老汉给卢师长处置后事,虽瞧不上三姨太,但也主持公道。哪怕汉民娶过来一日,也是汉民的人。不许大房霸道,与二姨太各得一份遗产。

想不到老太爷突然登门,哪敢怠慢。卢老汉介绍了张太太,讲明来意。三姨太竟记得过生日时贤德盛上过一份礼。

“我知道那是敬奉汉民,可也算张先生瞧得起我这个做小的。”

提起汉民,转就同情张太太男人遇了事。答应出去走动走动,也不知顶事不顶事。说着就准备梳妆打扮,又扭捏着瞧老太爷的脸色。卢老汉先出来,六子女人多待了一会儿,见人家那样多的首饰和高级口红粉饼,真诚地表示羡慕,笨笨地夸奖一回。

三姨太花枝招展搭了洋车出门,瞟一眼卢老汉,老汉在街边避过脸,装不认识。六子女人心里拳拳的,塌天大事就指着这三姨太啦!金刚眼的卦象,该是应在这儿了吧?

这时,六子在特警指挥处已坐过了老虎凳。

子不语怪力乱神。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孔子有如此的诚实,如此的风度。他是民族的至圣先师,而不是什么教主。是他坚守了伟大的东方理性,导引华夏民族走出殷商巫鬼时代。

前些年,许多江湖骗子,借助现代传媒,将原来混一碗饭吃的小骗术搞成许多天大骗局。比如破解了宇宙奥秘之类,气功灭火之类,穿墙术、搬运法、意念拔牙、耳朵识字,不一而足。有所谓作家者,为之张目。自己愚蠢,中了招数,恨不得天下人都来受骗,他好洗去满面羞惭。学术者,心术也。一句话说尽。

我父亲从来不信什么打卦算命。金刚眼如何就算准了我父亲获救的日子,对他来说始终是个谜。或者,谁都不应该以一己之未有推论他人之必无。我只能肯定一点:我不曾经历也不曾见到过什么特异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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