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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攻城(5)

第五节 四

日本鬼子说要败亡,果然就败亡了。

阎锡山说要打回太原,真的打了回来。

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听说是美国人扔了原子弹。一颗原子弹能炸平一座城市。脚行苦力见过炸弹坑,都议论那个原子弹该有一座楼房大小才行。那样大的炮弹,怎么就能扔到日本国呢?

阎锡山打回太原,却并没有“打”。报上的词儿一会儿说“光复”,一会儿说“接收”,苦力们更不得明白。车站还要卸粮,发电厂还要烧煤,大家还是下苦挣钱罢了。鬼票子换成金圆券,多个心眼的反正除了花销一律将纸币兑成银元。

六子毕竟是在组织的人,上级派王林和张岳飞分头来过,多知晓一些情况。眼下国共两党和谈阶段,我方利用机会也尽量占领了一些城市。比如二分区就占了河北平山阜平、山西五台盂县等县城。还向阎锡山提出几项要求,有释放共产党和惩办汉奸等条款。比如侯申那类从边区逃窜到太原的汉奸,估计会被处决。其他嘛,家乡一带准备搞土改,大后方已经土改过了,取得经验就要全面开展。为此,张岳飞笑话六子不开窍:

“革命成功了,整个江山都是咱的!闹开土改,地主老财的地就都分给穷人!你急急慌慌挣点钱都交给你老爹买了地,何如等到土改?还怕不给你家分地哩?”

六子却始终不能开窍。思谋村里几家财主,几辈子下苦经营才置下些地亩,真就说一句话分给大伙儿?那样的话,今后谁还肯下苦呢?趁着难得的和平时期,六子还比早几年多捎些银元回去。还是自家买了土地种起来踏实。

这一程,城工部来人频繁。来人或安排在贤德盛,或是就在脚行工房落脚。有住三五日的,有停留个把月的,依据任务需要。王林来过两次,对他那次脱险六子因而受牵连很上心。朋友们心里有那么一道道,六子也就十分满意了。至于灌了一肚凉水,被挤出来就完了呗!那著名的神枪韩赵云也来过,竟是很瘦小的身材。身材虽小,想不到扛麻袋还是一把好手。住了个把月,日日跟班干活,说是不兴总给六子添麻烦。后来,大大地办了一批医药品,六子雇了牲畜,火柴布匹当中藏掖妥当,安全运回后方。只有张岳飞不爱干活,那是起小的毛病,六子也不说什么。找六子讨几个钱,下饭馆子、泡澡堂子,还最爱到四道巷花街去嫖****,说是要“享受享受”。享受过了,又怕老孟知道,警告六子为他保密。这回轮到六子笑话他:

“我可不会仨桃儿俩枣儿告密,汇报什么首长!”

贤德盛这头,买卖依然不景气。城工部的投资早已尽数花光,还亏空不少。经周围铺面老板们推荐,陈盛谋到大陆食堂当了账房,也只可养活自家。贤德盛这儿只留下李德骐支撑门面。这些事都是由六子做了主张,汇报回城工部,老孟也没什么意见。陈盛谋个人赚了点钱,离家也久了,回乡探了次亲。经组织上同意,还把老婆接来太原开了开眼界。

陈盛谋和六子算是连襟,六子的老婆叫陈盛谋三姐夫。三姐到太原住些时也好,还能和女人做做伴儿。三姐到太原头一天,就大大出了一回洋相。洋车子从火车站把两口子拉到六子院门口,六子和老婆迎着,老婆一口一声三姐叫着,三姐也应声儿,就是不下车。问她为什么?三姐说,咱花钱坐火车,坐了半天;坐洋车子也花了钱,因甚坐这一会会儿就要下车?不下!说成甚也不下!还要叫他糊弄了我哩?门儿都没有!大家劝说半晌,哭笑不得。

只有李德骐一直没有回乡。读过几天书,本心想找个有文化的女人,家里偏偏给他娶过一个小脚老婆。据张岳飞说,就是为这,李德骐才和家里闹翻参加了共产党。张岳飞还给六子透露,老孟担心后方闹土改,李德骐会想不通,发生动摇什么的。怕他动摇,何不召回城工部?这你就不懂啦!组织上就是要在关键时刻考验人嘛!六子就不便再多嘴,只在心里想:

考验不出什么还好;等考验出来,交通站这几颗袋不都完啦!

国共和谈终于破裂,形势乍然间就紧张起来!考验人的关键时刻说到就到。

共产党在乡下搞“土改”,如火如荼;国民党在城里闹“清共”,天罗地网。刚刚打走日本人,老百姓才安生了几天呢?

六子身在太原,又是地下党员,首先感到阎锡山种种手段残酷无情。

阎锡山在山西经营多年,国民党里倒没多少势力,他的核心组织专门有个“同志会”。同志会成员,都要受什么“洪炉训”,用烘炉烈火锤炼他的骨干。军队里设有教导员指导员,甚至每个班都严密控制。班长铁大梁、班副铁二梁,还有四个骨干称为四根铁柱了。六根铁棒监督其他几个士兵,以防有人通匪通共。一般市民,编了连环保甲,每人需有另外两人担保。大小铺面,同样得有两家铺子来作保。至于涉嫌通共,更要接受“三自传训”,强调“脱去伪装,自白转身”。若不自白,乱棍打死!

乡下土改的消息也时时传来。六子不在那运动的现场,听说种种情况当下都不敢相信。本村自家,老少爷们儿,抬头不见低头见,有多大的冤仇,怎么会闹到那种地步呢?分了土地房产,接下来“挖浮财”,就动了老虎凳和铁火鏊。三板筋二蛮肉那号二百五又下得手,给磨小老婆还戴了一回红火圈,头皮都烙焦了一圈。幸亏乡里后来下指示制止,又幸亏那个通讯员先到六子他们村。等绕到别的村庄,听说红火柱烙透孤拐,已经出了人命。打死地主老财,地主老财的闺女老婆让贫农团抓纸蛋蛋瓜分,瓜分了也就瓜分了。

见六子不忍的样儿,张岳飞哈哈大笑:

“你这脚行的大头儿还说见过世面,你见过个啥?运动嘛,还能不死个把人?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那是咱村的人心善,没抡起大石头都砸了脑瓜子算那几户财主走运!”

后来各地的苦力们都传言些本乡土改情况,六子听多了,也就信服了。运动来了如山倒,哪能那么个正好呢?

城里乱棍打人可怕,胆小些的就设法躲回乡下;乡下土改厉害,地主老财动作快的就纷纷逃进城里来。

大地主卢老汉就是这关节上逃来的太原,和六子结成了一对儿忘年交。

六子住处正对过,贤德盛铺面隔壁,是座高门楼两进院。棺材铺老板说那是卢家宅舍,大少住后院,二少住前院。日本人打来,大少二少都随省府撤到克难坡,只留下看门的。“光复”之后,门上挂出“卢宅”标牌,大少还是记者,二少还是警官。新近老太爷从家乡只身逃来,和下人们住在前院,那个光头红脸的就是。末了告六子,莫看那老汉一身短打,那是北路有名的大财主。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侄儿卢汉民现当着带兵师长,那老汉虎死不倒威,不是小可之辈。

六子也和老汉打过几番照面儿。光看身手,腰直肩宽,中式裤褂,像个精干受苦人;若是端详眉面,光头红脸,五绺胡须,眉高目朗,说是有功夫的武师也像,说是有些肚才的乡下塾师也像。相处熟了,卢老汉果然会武,这把年纪,还能耍六十斤的石锁;也有文化,四书五经都通晓。本人却是放着几十顷庄子的大财主。说起他的田产宅舍被贫农团分掉,卢老汉想得开。

国父早讲过“平均地权”,使耕者有其田。祖上置买了那么多地亩,传到我手头,我是不能不经营。其实,我的家窝子虽大些,能吃用多少?

至于贫农团打人吊人,他说那是或有血仇,终有血报;或者暴民作乱,戾气郁积,不能以王者之师秋毫无犯而论。再往深讲,国运流变,该有此劫。说着,眼神幽深乃至迷惘,年轻的六子就读不懂了。

卢老汉最痛惜者,是家传几幅字画被毁。大同华严寺千年铜佛都被砸成碎铜分掉,谁又懂得字画珍贵?看他痛心的样子,似乎比面对家里女人们投井上吊还要哀伤些。

六子和卢老汉交情日深,却是从合伙经营贤德盛而起。

卢老汉爱下棋。街面上一来掌柜们忙生意,二来没个对手。偶尔和六子摆了几把,竟是棋逢对手,过宫炮对单提马。有一次走着棋,卢老汉指着贤德盛探六子的口风:

“你这买卖我瞅着也是只出不进,你虽不在乎这几元小钱,可惜了这个铺面。我要入上一股,或者能丢个平手。反正我也闲着,只当张先生你赏我一碗饭哩!”

那么,卢老太爷何不自家租赁一个铺面呢?儿子侄子都是头面人物,老太爷开小铺,那不是丢人吗?自己坐着吃闲饭,却又不是个长法。私底下参股一份,算是合伙经营,面儿上不显山不露水就是。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卢老太爷话讲到这份上,六子立马就爽快应承下来。于是,卢老汉就也算做一名东家,推荐他从村里带出来的伙计卢闰儿来贤德盛站柜台。至于入股资金,老汉空身来的太原,又不肯向儿子们张口,应允从师长侄儿军队上倒腾一批货过来,以货抵资。

卢闰儿是个老实后生。卢老汉起先把他交代给师长,卢师长搓着麻将就委任他一名军马处的副官。一句话的事儿,闹个肥缺。不料卢闰儿被卢老汉管教多年,不会以权谋私,参谋长过生日各个处室都上寿礼,他竟然开口向师长借钱。师长笑着骂:

“你真******棒槌!活败卢家先人的兴!当着军马处副官,找老子来借钱!得,开个白条子,就说要添置马鞭一百条!”

写好白条,师长批了条子,领出几百银元来。卢闰儿一算账,买一百条马鞭,根本剩不下钱。又怕挨骂,找卢老汉讨主意。老东家才告他,你不兴买五十条?谁来查你?汉民有那工夫查你吗?

闰儿不是做副官的料,真要开拔打仗,岂不误了军情大事。于是,和六子商量了,叫卢闰儿来贤德盛站柜台,那倒是量不来米丢不了口袋。另外,保荐陈盛谋到汉民的部队上去当副官。六子想了想,也就做主应承下来。只是,陈盛谋在大陆食堂当账房,总该给人家打个招呼,至少干罢这个月。

其实,别的事儿六子都敢做主,来回汇报上级岂不误事。但陈盛谋到卢师长那儿去当副官,六子不好做主,这得报告城工部,听老孟的安排。

于是,张岳飞回后方听取老孟指示。老孟听说这一情况,很高兴,认为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好机会。根据六子的表现和贤德盛的实际状况,口头任命六子为交通站站长。脚行这头,群众基础好,允许张岳飞和六子秘密发展一批党员。必要的时候,成立支部,由六子任支部书记。两处都归张岳飞领导;张岳飞不在,归王林领导。关于购买医药,往来人员花费,六子公而忘私慷慨投入。这一条很好,组织上很满意!

要叫组织上总是满意,也不容易,那要大把的银元。所幸同意与卢老汉合股经营,入不敷出的贤德盛才发了几笔财。

当时,阎锡山整日叫喊廉政。他请所谓“八大高干”军政要员吃饭,还表演过窝窝头咸菜待客、提倡艰苦奋斗的丑剧。电台广播、报纸登载,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他的政治官员军队将领已经腐败成风,不可救治。管军队的至少也是拖欠军饷不发,拿钱去倒贩烟土放高利贷。带兵的多数都会玩一把吃空额。上头来点名核实兵员,从街上临时雇一些烟鬼闲汉充数。政府财政紧张,发不出军饷,有时竟发放大米面粉来抵当。卢师长当然也吃空额,月月吃到手有上万斤白面和马料,需得减价脱手来换现钱。这买卖肥水不流外人田,就孝敬了叔父卢老太爷。

两笔买卖过手,贤德盛进账银元上千。这笔钱若不是卢老汉能赚到手吗?卢老汉坚持对半平分,六子岂能那样小眼,硬给卢老汉劈了七成。出家人不爱财,原也是多多益善。好比一辈子不爱巴结人,听人巴结话儿也高兴。卢老汉欢天喜地,从此打心底里高看六子几分。不仅如此,卢师长的三姨太过生日,卢老汉本来见不得侄儿那号作派三房四妾不安分,听了六子劝导还上了一份礼。卢老汉说,我是长辈,倒给她祝起寿来啦?六子说,咱的买卖沾过卢师长的光,咱以贤德盛的名义上一份礼,也不掉你的架子呀!

礼物并不重,一副银丝镂镯,一副金钩翠玉耳环,不过百十块银元。但卢师长心爱三姨太,这又分明是老太爷给的大面子,当场放了话:

“那帮特务狗腿子要找贤德盛的麻烦,叫王八蛋们来找我说!”

有一次,卢师长打牌,六子去找陈盛谋有事,立在背后看了两把。南风牌背,卢师长好不容易可以停口了,却一时犹豫:打六九万四万八筒对倒也成,出四万成坎五魁一条龙也成。按说背家和对倒,锅里又明晃晃碰倒一副五万。六子年轻气盛,觉得大不过是个输,何如奔那一条龙,来个自摸,一把就赢回来了!卢师长已经提起了九万,六子看牌忘情,竟拦住了那只手,替师长拎出四万去。结果,碰掉五万的要四万,上碰下摸,坎五中心一条龙!

师长局长们牌码子大,卢师长这一摸就大洋上了千。或者这号人物不怕输个万儿八千,关键是要个高兴来劲过瘾!卢师长哈哈大笑,回头瞅瞅六子,当下就要赏彩头一百。这钱六子哪里肯接,把人也太瞧扁了!军人做事粗爽,不计较就是了。卢师长觉得冒失了,过意不去,牌局散后,叫贴身副官把他的烫金名片奉送六子两张:

“张先生,这个你就赏光收下!卢汉民三个字不算啥,局长庭长们也得掂掂分量。有个事什么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片子在场等于我出面!”

不过一张牌的选择,卢师长就打成了自摸中心五魁一条龙;不过在人家出牌时帮着拿个主意,六子就有了卢师长这样一张王牌。靠了这张王牌,六子不仅给城工部办成许多事,自己还逃脱了那可怕的“三自传训”。

由于乡下土改运动伤及许多财主富户包括开明绅士,一些出身豪富的共产党员发生动摇。国共开打仗事,国民党全面进攻之初又颇占上风,捕获过一些共产党干部,不免有自首叛变者,共产党在太原潜伏的地下组织就遭到相当破坏。老孟叫张岳飞带来指示,提供了名单要六子设法营救。

涉嫌通共,不比贪污贩毒。一般案子,讨两家铺保,打通关节花点钱,也就办了。******,托谁办谁都摇头,怕因而受到嫌疑。商量几回,叫陈盛谋拿卢师长的片子去试一试。结果,竟然有几批同志获救。当然,首先是他们经住了考验,没有口供;其次,得有大把银元说话。六子痛恨腐败,这时分却巴不得当官的都腐败。只要你爱钱,只要拿钱能救人性命。

不知是哪条线上出了问题,六子和李德骐都递过保状,免于“三自传训”,却突然同时被抓了去。六子平时两头走动,脚行以为他进了城,城里以为他去了工房。耽搁了两天,才发现丢了人。幸亏六子脑筋灵动,开口卢师长、闭口白市长,装出一副有来头的气派,又许以酬金,有人把消息递了出来。六子的老婆谢过来人白洋五十,争忙来求卢老太爷。

卢老汉一听六子给抓了,急得什么似的。

张先生能有什么问题!这不是疯了吗?

卢老汉估计是有人想闹钱花,叫六子老婆不必慌乱,一切有老汉我在。卢师长正巧又开拔了,卢老汉给两个儿子放了话:你们两个,一个是大记者,一个是少校警官,使出你们的本事给我救张先生去!

卢家大公子汉卿先去打问一回,说不大好办,传训班怀疑六子是共产党。卢老汉大骂:

“放狗屁!张先生是共产党,那老子也成共产党了!”

二公子汉臣又去跑一趟。少校警官出面,保的又是卢师长的买卖合伙人。花了五百大洋,六子只待了三天,就从传训班毕业了。

进传训班时,李德骐在普通班,六子在特别班。特别班都是要紧案子,办案人员中夹杂许多共产党叛徒,情况相当险恶。六子被日本宪兵抓过,心下首先不慌。受训提审,知道二战区仇恨穷人,就说自己开买卖当工头有钱,家里有几顷地,至少在本村是财主。磨蹭着,抵抗着,接通外线,知道有人营救,态度也更加强硬。到六子出来,再活动营救李德骐,就好办多了。脚行新发展的几名党员,大未子他们也受到了传训班抓捕。大家知道大头儿六子会千方百计营救,表现也都坚决。

村中土改告一段落,城里“清共”也高潮跌落。国共两方较量主要转移到军事战场上,进进退退那么僵持着。报上一会儿说贺龙萧克所部逃窜长城以外,一会儿又说国军在大同朔州一带大捷。卢老汉指点着大小子汉卿说:

“你是记者,报上这不尽是胡说哩?共匪逃窜,怎么越逃越近啦?”

阎锡山还宣称他统治山西如何出色,工厂烟筒冒烟窄轨火车飞奔。苦力们常年在站台装卸货物,明白底细,火车往北开到原平,往南通至介休,国军的地盘越来越小啦!

共产党暂时打不到太原,城里人就还得生活。说是过光景也算,说是熬日月也算,大家活一天,就得盘算一天的吃喝花费。

比方卢老汉,那情形再明白不过。乡下搞土改,可以说是扫地出门、家破人亡,独身侥幸逃来太原。假设共产党打胜了,攻占太原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他又该往哪儿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那么,老汉现时的日子,该算活着呢,还是该叫等死?

还有六子自己,睡不着时也思量。身为共产党,整天和军警特务打交道,说是踩着刀刃拎着脑袋度日也不为过。万一哪一天暴露了,被活埋被枪毙定而无疑。那么,现时的日子,算是捡下的呢,还是算剩下的呢?

而人生原来也不能细想,倒是稀里糊涂些才成。卢老汉红光满面,笑口常开,每天伸拳踢腿的还要活动筋骨。六子那就更忙。脚行里几百号人要干活挣钱开饭,贤德盛铺面上还得想办法多做生意打闹银元。钱是身外之物,几番营救朋友同志没钱还真不行。老婆年幼想家,兵荒马乱道路阻隔,她回去不得,丈人丈母也没法前来探望。偏生那女人才十五,就怀上了身子。自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小女娃娃母子们怎么办呢?一时会想,要是不打仗该有多好。明白是瞎想。一时又思量,要是不成家光身一人多利索,要死也死独自一人。也明白是瞎思量。

李德骐不是单身一人吗?和家里闹翻参加了共产党,家里那小脚女人却永远是他老婆。听说他爹坐老虎凳时又哭又骂,哭也是哭李德骐,骂也是骂李德骐。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听说老爹在土改中受的罪过,那一向文质彬彬的李先生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组织上说要考验李德骐,六子心中却有个准主意。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自己现当着交通站站长,应该对李先生好一点儿。至于日后他真个动摇了,把自己检举出去,那也是他的事儿。自己有家带口,张岳飞王林来回走动,只有个李德骐单身苦熬,有家难回。思谋帮李先生找个女人,也许他就不那么苦闷了。按说,买卖行的规矩,不兴带家,六子当然不依那规矩。而按当时社会风气,只要你有钱养得起,哪怕你讨罢三房娶四妾哩!****这份心,一打问,还真有个茬口!

事情是卢家二少警官卢汉臣提起来的。

阎锡山还在克难坡的时候,国共联合抗日,那儿设有八路军的办事处。一个宪兵队长的老婆,是个大学生,和八路军办事处的周处长扯了句闲话:“周处长,叫我到你们抗大去念两天书吧?”这话就有人汇报上去,说那女人通共。或者是宪兵队长得罪了什么人吧,这案子办得很严,绝无任何姑息宽容。对那大学生用尽了各种刑法,那女人却真正好骨头,打死也不承认通共。周围认识的都暗暗夸那女人。只是宪兵队长为表白自己划清界限,和那女人脱离了关系。熟人圈里别人又不好讨那女人当老婆。那女人要嫁人,也没什么特别条件,多少有点文化,只要不是政府官员就成。

两下里说妥了,同意见面。说来还真个有缘分,一拍即合。六子和卢老汉主婚,卢家二少和陈盛谋证婚,开明像馆照相,大陆食堂请客,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

贤德盛本来前店后宅,陈盛谋搬出去卢闰儿住进去。卢闰儿这回搬到卢宅和下人们住了,房子腾出来就给李先生做了新房。六子当时心想:一个假共产党嫁了个真共产党,要是编了戏文,比《花田错》和《乱点鸳鸯谱》还热闹哩!

好久没顾上看戏了,维新舞台京戏班子送来戏票,六子特别又多买了几张。趁着李德骐两口子新婚,众人捧场,大家平安无事,消闲娱乐一回。戏码子还是《龙凤呈祥》。扮赵云的依然好功架,扮周瑜的依然捏小嗓,乔阁老一板唱懂行的依然鼓掌叫好,孙权挂一部紫红髯口依然鼻子里哼哼,咚咚咣咣,咿咿呀呀,古今多少事,皆付笑谈中。

要不是女人突然觉得肚子疼,六子迷在三国戏文里,真的快要忘了今夕何夕。

六子女人不足十六岁,身量又矮小,偏生肚子怀得格外大。身边又没个老太太照应,不敢在家里生产。住街南肖墙东头那面,有美国教会开办的一所博爱医院。到医院一查,说是巨型胎儿,必须剖腹手术。剖腹,割开肚子从里边直接取出胎儿来,天底下真有这样事情,西医真有这样本领。六子当下就心跳,多亏是在太原,要是在乡下,大人孩子这回不都完啦?这孩子这样年头这样环境出生,是他的不幸呢,还是他的福分?六子觉得女人会生一个儿子,卢老汉也这么讲。手术前,六子临机决断,拿了个主意。形势紧迫,也许哪一天就得撤离太原,到了没医院的地方,女人再难产怎么办?所以,下定决心,只要开刀取出的是儿子,就割掉“花肠子”,从此不要孩子啦!

操刀的是个女人,叫什么牧师娘。手术前牧师娘还在她们的神仙面前祷告了半天。开出来,果然是个男孩。既是男孩子,就接着手术,割掉花肠子。牧师娘中国话说得怪声怪气的,说那叫绝育手术。听说产妇才十六岁,很惋惜的样子。就连铁胆张岳飞后来听说了,都佩服六子的决断。

老六,要论这一码,你真是能杀能斩!

手术完毕半天了,六子突然想到该称一称那娃娃。是不是巨型胎儿,有那么个民间习惯。一称,老秤九斤十两。六子瞅瞅女人的身量,心思赞叹:

这瓷娃娃还真行。间架不大入深宽。稀里马虎怀个娃,就有十来斤!

牧师娘祷告有效,手术做得好,六子无师自通表现出一个中国苦力的绅士风度:

牧师娘,这娃娃是你开肚子取出来的,你给取个名字吧!

牧师娘很高兴。想了想,用怪声怪调的中国话说:

“我在美国,都没有接生过这么大的孩子儿。他有九斤十两,就叫个‘九十儿’吧?有点纪念意义。”

其时,公元1947年阴历十月初二。

秦始皇一统中国,车同轨、书同文,而且统一度量衡。后来虽然诛灭暴秦,却汉承秦制,并不曾车乱轨、书异文,进步的或曰符合历史需求的东西毕竟都会承继留传。

中国的市尺、市升、市斤都做了革命性的改动。包括剪辫子、放小脚,华人亦着西装革履,颇有“易服改制”意味。这到底是一种开放进步,而并非西方的文化侵略和东方的崇洋媚外。

我乳名“九十”,源于出生体重九斤十两。首先这“十两”我的孩子们就奇怪,其次九斤十两能折合五公斤以上就又不解。其实,第一,华秤当年一斤合十六两。“半斤八两”“一退六二五”等成语皆由此出。第二,当年每吨折合市斤1680。比现时每吨合2000斤,当初市斤重一些。台湾沿用当年市制,至今一斤相当600克。衡器不统一,关于我的名字来由需有这样麻烦的解说。

西方传教士来华,包括教会在中国兴医办学,教科书上历来都讲的是文化侵略、贩卖精神鸦片。有识之士认为对此宜予客观分析。就我个人经历,我很庆幸有那样一个教会医院做得了剖腹手术,很感激那位不知姓名法号的牧师娘为我所做的祈祷。

那博爱医院收归国有,起先做过疗养院,后来改建成工厂。拆除改造,早已面目全非。欲寻当年出生处所,哪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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