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二有一种误闯别人家的感觉。其实，也怨不得顾二这样想，聂芊苑不待见顾二的表现也实在是太过明显，顾二又素来是一个心思细密深沉的，一分冷淡在他也能原原本本感觉出来。
“小羽，过来有事儿么？”乍一看见顾二同学不阴不阳的面无表情，聂芊苑的声音有些生硬，很不自然，视线多少还有些闪躲。这口气，这表情，一点儿都不像是在跟自己的小儿子说话，倒像是见了上级似的。嗯，当然，在顾二同学这么强大的气场面前，任何人都会有那么一种被硬生生压了一头的感觉，不由得生出一种敬畏、仰望的心思来。
眼底闪过一抹嘲讽的神色，顾二薄唇微扬，淡淡说道：“没什么，母亲。我是来找七哥说句话，您随意就是了。”瞧瞧他的母亲啊，见了自己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其实这也没什么，他从小就不曾受到母亲的关爱，今后自然也不会需要这个的。不过，他不愿意在孝道上被人诟病，做个孝顺儿子的样子还是能够的。表面上能过得去，也就足够了。
原本顾君言和苏然逢迎地聂芊苑极为高兴，倒似是一家三口儿其乐融融的样子，他一过去，别人不说，聂芊苑一下子神色便显得拘束起来。她与顾二自小不亲，又是孩子心性，高兴时或许能跟顾二撒撒娇什么的，但一般来说就如同是点头之交一般。聂芊苑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开始因为生顾北的气，对刚出生的顾二便爱答不理的；后来跟顾北分居，事情都平定下来以后，却也不想见顾二这块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明明对顾二感到很是愧疚的，但是也不曾想过去弥补一下母子关系日益增大的裂痕。她总想着，顾二应该先低头，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自己也拉不下脸去给儿子赔小心；偏偏顾二更是一个冷漠寡情的，但也讲究一个不亏欠：你对我好，我会记着，到时候只多不少回报给你；你对我不好，那我也会记着，到时候变本加厉还给你；你漠视我，那我便照样儿漠视你，谁怕谁，目中无人这事儿顾二可是祖宗辈儿的。是以这对母子的关系越发疏远了去。
当然，这份疏远跟顾家人素来的秉性作为也是不无关系。顾家人各忙各的营生，孩子多是交待亲戚抚养，或是如顾君言一般跟着自己母亲的也多是由勤务兵代为照顾，所以顾家人之间的关系其实都不怎么亲厚，多少都透着淡漠疏离的意思。不过面子上的事情肯定是有的，大家出来的人，这是最基本的素质。
见母亲和弟弟弄得场面僵了，顾君言连忙出来打圆场，笑道：“妈，您瞧您，一本正经的干什么啊这是！”又转向顾二，道：“怎么了，小羽？”
他跟这个弟弟实在不亲厚，不过血浓于水，总之不那么疏远就是了。顾家人都有护短的性子，他顾君言自然也不例外。到底一家人见面的时候多，更为亲厚一些倒也不奇怪。感情总是相处起来的，顾二或许不知道，但是自己小时候也是常常偷偷去看他的。顾家孩子普遍早慧，顾君言知道自己有个亲弟弟后，常常在自己放学之后去爷爷家里看看自己的弟弟。
顾二身体不好，顾君言也是知道。自己的弟弟接受家庭教育，而不是与他一般在部队的学校摸爬滚打，究其原因，一来顾二实在是罕见的聪慧，二来他身体实在是不行。不过，随着年岁增长倒是好了不少，虽说还是略显单薄，可到底不再那么体弱多病。他心里既是高兴，又存了些许担心。原本自己的爷爷就中意顾二，可只是因了顾二身体欠佳，也未必存着必定的意思；可是顾二地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他心底五味杂陈，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顾君言对顾君羽的感情很是莫名其妙。一方面他是喜欢自己这个弟弟的，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样的弟弟对于自己今后的发展是个威胁。顾家的未来究竟会叫到谁的手上，在顾老爷子没正式说明之前，也算不得定数；虽然顾老爷子对于顾二的偏爱和看重使得顾二继承人的位置几乎已经奠定，可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他们这些活在权力漩涡之中的人啊，都是如此。好比康熙是那样钟爱他的第二个儿子胤礽，胤礽还在两岁那年被册封为皇太子，最后还不是在众兄弟的猛烈炮火之下两立两废，最后落得个被新君所忌、终身幽囚的下场？
不过，顾七少爷，您其实多虑了。莫说顾二根本不是那个被宠出一身骄奢的皇太子同学，就算是顾二这种人处在那个位置上，他也不会教别人夺去了原本属于自己的荣光。顾二这个人，很复杂，其心机城府难猜之极，顾七怕也难以全然明白，只能凭借自己的臆断琢磨个三两分。不过，有这三两分，也足以说明顾七亦不是个简单人物。
“也没什么，靳城约我们出去玩儿，也请你去，托我问你一声儿。”顾二微微一笑，只是这笑意没半点儿温度。靳城啊靳城，你是觉得我将来握不住整个顾家么？你去拉拢顾君言他们，无非是想遏制我独大，避免顾家众志成城了碍着你靳家在军界的发展；再就是，若是顾家所有的势力都是由你扶持起来，也会更为听你的话。哼，我顾二何时靠着你半分了？不过是利益交换罢了，你以为没有金刚钻我就敢揽瓷器活儿么？结交世家子弟，没有真金白银的好处，没有等价的利益作为交换，没有一定的筹码作为威胁，谁会轻易听你摆布呢？便是杨逸楚、云震、路宣和他们，你岂会知道我也是花费了很多心思、许了多少未来的？他们肯与我结交，也是为了加重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以争取长辈的更多重视。你将我们想得太过简单，亦或是，你只是想空手套白狼。这是不可能的，我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早晚我们就要撕破脸，到时候你也别怨我，可是你先不仁，我才不义的哟！顾二心底划过千般万般的思绪，面上却是丝毫不显。
一边的苏然苏小姑娘虽然看不透眼前这奇奇怪怪、心思各异的一家人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但是她的出身所造就的天生的敏感度却告诉她，此时绝不是如同表面上这般风平浪静、光风霁月。她偷偷瞧着顾二波澜不惊的面容，不知怎的却有几分心疼的意思。他跟自己同年，心里却压了那么多的事情。自己苏家儿子少，风波争斗也少，她从来都是全家的宠儿，深受祖父和父兄的疼爱，也不清楚这世家权力之争的明争暗斗到底有多么波诡云谲、暗潮汹涌。不过，即使她不清楚，也绝对知道，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顾二，不会拥有像自己那样幸福的童年。他没有天真不谙世事的机会，就已经被环境逼迫着要学会长大。可是，君言哥哥也很可怜啊，他自己跟着母亲生活，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行事却已比久经人事的大人们都要圆滑世故很多。表面看着风光，内里他们这些高干子弟又有哪个是真正的纨绔的？唉，都不容易啊，可是她是外人，此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讪讪地站在原处，默不作声。
低下头思忖片刻，顾君言缓缓道：“嗯，左右我也无事，一起聚聚也是好的。不过我与靳城倒不怎么熟识，还是要麻烦小羽引见的。”这倒不是什么客套话，他本就不是总参大院长大的，不熟识也是正常；这话说了，少不得顾二要看着兄弟的颜面，多少给他些面子。由顾二介绍，那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更是向那个想要借助自己来掣肘顾二的靳城一个提醒：无论如何，他总是顾二的亲哥哥，血浓于水，若是没有足够的筹码，他必定是站在顾二那一边儿的。这些背地里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顾君羽狭长的狐狸眼微微一眯，端的是风仪无双，只是神情依旧是淡淡的，一脸的事不关己：“神九箭在弦上，你们总后不忙么？这事儿可是总装和总后一起管的，若是误了事儿反倒不好。”这话虽是好话，可这说话的语气实在是下顾君言的面子。顾君言是什么人啊，妖孽的段数自然不少，顾二这话里的意思，也是透着敲打的意味。聪明人之间，大都是点到为止。这种程度的挑衅，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也不会有人因为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儿变了脸色。
不过，这次顾二的“无心之言”确实是踩到了包括顾君言在内的总后众人共同的痛脚。本来么，神九的事儿上边是交给总装和总后共同协助完成的，总装为主，总后为辅。这没话说，中国人民解放军航天员大队本就是总装手下的，总装主导无可厚非，可这就使得心高气傲的总后中人心底不是滋味儿；更何况，这事儿是十拿九稳的成功率，办成了那功劳自然是极大，若办不好推给CASC（中国航天科技集团公司）什么的就是了，总装哪能放过这么好的邀功机会，怎么可能让总后的人插手呢？这段时间，总后被窝囊得够呛，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各种会议都少不了严厉的批评，一级批评一级，一级一级批下去，一个都少不了。顾君言身份特殊，这气受得略少些，却也着实让他不高兴。
顾二这么一说，顾君言的脸色腾地一下就黑了，却还是硬生生维持住高干子弟表面的温文尔雅，一个字一个字似是从唇齿之间咬出来的：“多谢小羽关心，这几日总后财务部也没多少可忙的事情，我自然是有空的。神九之事，财务部已经忙过去了，现如今正是总装综合计划部什么的忙的时候。只是这具体时间和地点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是不知道的，你可知道吗？”这话题不能继续，顾君言的意思昭然若揭。若是再说下去，他可是要丢大人了。
也不去计较顾君言话里的别扭和不爽，看着顾君言那张面色阴沉的脸，顾二却是觉得心情好了很多，果然自己的快乐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微微一笑，也算是给了顾君言一个面子，搭了个台阶给顾君言下，缓缓道：“杨逸楚他姐杨逸齐开了个‘月明楼’，想来七哥也是知道的，地方就是那儿。至于具体时间么，那还要看靳城的时间安排，得了信儿，我自会通知你的。”月明楼，那可不是当年康熙爷微服私访的那个，而是杨逸楚杨大少爷的亲亲老姐杨逸齐的地界儿，平时往来的都是政界名流、商业巨子以及各种高干子弟，顾二虽说在长沙的时候多些，但是回京的日子也不少，自然也没少去。
至于顾君言么，人家本身就是在北京工作，倒也是那儿的常客，知道了地方，也就达到目的了，再多说，估计顾君言顾七少爷的肺都快给顾二同学气炸了。他们之间没什么亲近的感觉，再这么下去估计连表面的平静都难以装下去了。顾二这人，实在是不懂得给别人留面子，这种日行一善的事情端看心情。当然，他心里明镜儿似的，现在顾君言没必要跟自己翻脸，更何况他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上的人，反正是冤家，多些仇怨少些仇怨什么的其实也不要紧。听了自家弟弟顾君羽的话，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风度，顾君言深吸一口气，道：“好，那我等你消息吧，到时候好生放松一下。对了，宴会快开始了，你还猫在这儿做什么？怕是李叔要找你了。”这实在是变相的“逐客令”。对了，补充一句，李叔么，曾经是顾老爷子的警卫员，如今算是顾老爷子的——“管家”。
“那我先去找李叔了，哥哥。”想起李叔那一本正经的面容，一板一眼的语气，顾君羽心底就一阵发凉，不过面容上的淡漠倒是一分未变。李叔，大名李大胆，名如其人。那是自己爷爷身边的老资历了，当年是跟着自家老爷子从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中摸爬滚打生死与共一起拼出来的生死之交，顾老爷子也很是照顾。李叔在战场上抱着冲锋枪的时候勇武过人，解放后又专任顾老爷子的警卫队长，对顾老爷子那历来是忠心不二。现如今退休了，却也不愿离开自己的老首长；顾老爷子也正好需要有人打点家事，于是一拍即合。是以养在顾老爷子膝下的顾二多半被李叔照看，而李叔出于赤诚关爱的严肃是顾二同学此生此世都难以忘怀的。李叔很刻板，很教条，很听顾老爷子的命令，对顾二同学更像是对自己的亲孙子一般尽心尽力，各种唠叨那是少不了的；偏偏他有一点儿坏心都没有，只是为着顾二好。顾二这个人，虽是睚眦必报、锱铢必较，却也懂得真心相待，倒也拿这忠心耿耿的李叔没啥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