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昨天夜里下起来的,沥沥淅淅的一直下个不停。屋后是一片沃野和农庄,现在那些收割过的稻田里在黎明朦胧的微光里呈现着一排排的低矮的草垛,那是被人们捆扎起来而来不及搬回家去的沉甸甸的稻穗。散落在田间地头的农户家里还没有亮起灯光,却依稀传来几声悠远而寥落的犬吠。
没有拉开玻璃窗,只把紫红色的厚重的窗帷拨开一条缝隙,李石安已经敏感地嗅到清晨的清新而潮湿的空气。躺在书房靠窗的这张卧榻一般的两用沙发上,腿上覆盖着柔软的毛毯,他舒服地翻了个身,在枕畔摸出一支香烟来叼在嘴上,用火机“叭“地点燃了。
想着今天上午就要开庭审判的离婚案件,心情紧张而又心事重重的他一夜都不曾睡得踏实而安稳。几年来,他曾极力地要将妻儿护卫在他那双疲惫的翅膀下,现在却不得不面临着妻离子散的悲痛和凄凉的结局。
现在他距离与米泽结合的幸福是越来越近了,但离她的心却似乎越来越遥远。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没法和她深谈,她甚至不让他在她的面前多呆一会儿。在这个宁静的可纪念的清晨,李石安感到自己的心情空前的沉重而落寞,思念心切的他几欲拿起手边的电话来对她倾诉积压在心底的烦闷与苦楚。但他同时却知道她已经寄寓到陈杰处,正在为她丈夫的事情绞尽脑汁肝肠寸断,她是断不会听他谈情说爱的。
“难道她已不再爱我了吗?”很多次,他在心里充满恐怖地想着。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如果不爱,她就不会几次三番地逾越伦理道德的防线,甚至最后冒着生命的危险和他在一起!那么他和吉田蒲和两个人,她到底对谁的爱更多一些呢?他感到这个问题在她自己的心里恐怕也是难以权衡和回答的,更别说他这个卷入漩涡的当局者和当事人了。现在他只怀着这样的隐忧,或许道德、理智和良知最终会战胜情感,米泽或许真会斩断和他的最后一脉联络,跟着她的丈夫回日本去重新开始。
到那个时候,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他已经为她牺牲了作为一个青年企业家必须具备的声誉和脸面,现在凡是知道他名字的人都说他是个恬不知耻的下等男人,他自己却浑然没有知觉。另外就是他辛辛苦苦创办起来才刚一年光景的建筑材料厂,作为本地的一个新兴产业,它就像一株幼小的树苗那样还有待于发展和壮大,但它的根基却已因为外来力量的猛烈摇撼而渐渐地动摇起来。副厂长因为在处理他,将他开除党籍时所表现出来的回避态度,已经受到党组织的严正警告;据说村委会最近正在紧锣密鼓地召开会议,磋商组建一个以村长为首的经济核查工作小组,不久就会进驻到他的工厂里来办公。
陈杰来访时,李石安私下里曾就建材厂的生死存亡之利害关系单独和她会谈过。而她因为在其中占有四分之一的投资和股份,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一直愁眉紧锁。李石安从未见过她那样,当他试探地向她提起他们从前的那个到城区建厂的合作发展计划时,遭到了她近似拒绝的冷淡的回答。机遇虽然是给有所准备的人创造和准备的,但它却不可能永远地留存在那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知道自己在离婚事件上表现出来的犹疑彷徨和反复无常已经让某些人——包括地方法院的工作人员——感到了奇怪和愤恨。而一旦他决定和王米泽再婚,形势就会迥然不同了,那时在社会上激起的轩然大波大概会将他俩淹没吞噬掉,岌岌可危的工厂自然也就难以保全了。
可是这一切都并不可怕,甚至当他被胡道英律师郑重地告知,他极有可能在法院的一审判决中便失去他的女儿;而他无论是否保留继续上诉的权力,他将要失去的都不仅仅是他的女儿,他至少还会失掉此时此刻他正身临其境地享用着的这栋豪华建筑时,他依然感到无所畏惧。即将结束的往日生活已经向他昭示,他拥有一切而唯独没有米泽的时光是灰暗艰涩的,就像没有水的河流无法流淌一样。因而即使他变成一根名符其实的光棍,也要心满意足地和她生活在一起。
只要让他们生活在一起,他相信他的生命便会回复原始的动力和激情,他在事业方面会找到突破口和新的起点……正如一句歌词唱的:人生豪迈,也不过从头再来!
在玻璃烟灰缸里捺熄烟蒂,李石安从卧榻上坐起身来。于是趿着棉绒拖鞋走到他的卧房里去,他开始为出席今天这个正式而严肃的场合作着更衣换鞋的必要的准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