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还在天边熊熊地燃烧着,赤红的火焰映照着一座座公寓的屋顶和露台,暮色已经悄悄地弥漫过来,像黑色的轻薄的面纱一样掩盖着这座疲倦的城市,于是吉田家的门前小花园里的一切景物,就在晚霞和暮色交融混合而成的赭色空气里渐渐地模糊起来。现在园子里一片姹紫嫣红,泼辣倔强的朝天椒们挺着它们的小小的饱满的胸脯,温文尔雅的茄子娇羞脉脉地隐藏着它们的修长苗条的躯体,甘薯那长满枝叶的藤条,勇敢地竭力地爬向任何它想要去的地方……夏天里的花草在低矮的栅栏边寂寞地自开自落着,它们和蔬菜间隔的空间里长满了野草,而清凉的夜露正在将它们一点一点地****。园子里只有一条弯曲的石径在草丛中时隐时现,米泽轻轻地打开蒙着细纱的房门,顺着小径走到花园里来。
西天残留着一抹晚霞的红亮,几颗星星却迫不及待地升上来。几乎没有什么风,但是裸露在凉鞋里的脚趾不时地接触着路边的野草,却让她感觉到凉爽和惬意。她在荒芜的园子里独自地徘徊着,暗暗地盼望今夜能够看到那些可爱的萤火虫,它们总是轻盈的在这里飞舞着,流星一样静静地滑落在某个幽暗处。园子里已经有些时间没有修整了,不但早已停止施肥,最近连自来水都难得浇灌一次——她的丈夫仿佛永远只记得给屋后的草坪洒水。庆幸着今年夏天的雨水还算充沛,米泽蹲下身来开始使劲地拔脚畔的野草。
满头发卷的杉木不知何时打开花园的栅栏门,吧嗒吧嗒地趿拉着拖鞋走到园子里来,她望着在朦胧的花草丛中蠕蠕而动的米泽说:“你可真有闲情逸致啊!啊,你的客人们已经离开了吗?”
米泽觉得自己在朋友的面前不能伪装出笑容来,于是回答:“不,还没有呢。”
杉木撩起长长的裙裾,也在她的身边蹲下来,幽幽的散漫的说:“泽子,你在中国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喜欢种菜吗?那时候,你应该还年轻得很呢!——啊,对不起,请原谅我这么说。”
“是的,可是当时全国上下都在闹革命,我们根本没有时间跟长辈学习种菜养花。而且如果有什么人胆敢做这项工作,马上就会被扣上一顶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大帽子……”米泽眯缝着眼睛凝望着幽暗的草丛深处,心情沉重地回忆说。然后她慢慢地站起身来,拍一拍沾满尘土的手。“如果我去年是在春天回国,肯定会带回来几株茶树苗。杉木,你知道吗?我的家乡漫山遍野都是茶树,春天开花的时候,白漫漫红艳艳的。母亲去世的那年我回去悼丧,一走进村子就看见了那些绚烂的茶花,它们简直就像潮水一样扑面而来……最初到日本来的时候,也曾为你们的樱花倾倒和动容,在那一瞬间我才知道,原来故乡的茶花,是世界上任何一种花朵都无法媲美的!……”
杉木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米泽含着热泪抬起头来仰望夜空,星星越来越密集,在她的头顶上神秘地闪烁着。安装在房门上方的路灯不知何时被打开了,温柔的橘黄色的灯光缓缓地流泻过来,将她穿着湖蓝色曳地长裙的纤柔的身影,斜斜地投射在疏疏落落的栅栏上面。吉田蒲和穿着雪白的衬衣向她轻快地走来,到了跟前亲热地自然而然地挽住妻子的手臂说:“我一直在楼上的书房里等你。”
“有什么事吗?”米泽不慌不忙地扭过头来说。
“下午你开车和妹妹一家人出去兜风的时候,邮差刚好给你送来一封信。是海樱从横滨寄来的,我一时好奇就拆开看了,真对不起!她的信里说荒井光夫突然要和她分手,她非常的痛苦,希望我们能够帮帮她。“
“啊,你们有事,那我就不打扰了!”杉木懒洋洋地在草丛里站起身来,对她的好朋友说,不免为不得不结束今天的推心置腹的夜谈而感到不快。“我也要回家去拆掉头上的发卷,而且电视里的足球比赛也应该开始了。”
海樱极少给她的亲戚朋友写信,但她在信上的字迹却是歪斜而潦草的,米泽仿佛一眼就看到她那悲痛潦倒的样子。她为表妹的不幸失恋而神情激动起来,恨不能立刻就飞到横滨去抚慰她一番。两鬓斑白,精神矍铄的姨父那固执而冷漠的眼神浮上她的脑海,久久地挥之不去。冬天在名古屋和他谈话以后,米泽就直觉到他们之间早晚会有这样一个结局,但是表妹现在才写信来告诉她,却让她感到有点奇怪。
吉田浦和回忆起年轻时荒井光夫在爱情途中的败走麦城,几乎已经认定他原本就是一个自卑而怯懦的男人。可是他自觉他的幸福是无以复加的了,正如他猜测光夫的痛苦同样无以复加,昔日的胜利和今天的美满使他变得对他宽容和同情起来。于是他觉得善良的妻子应当在适当的时候,找那个可怜的人好好地谈一谈,可是米泽已经决定明天清晨就驱车到横滨去。
“那惠子他们怎么办呢?”吉田蒲和无奈地摊开双手道,“他们难得到东京来一次,总不能让他们这样扫兴而归吧?啊,你不能丢下家里的客人不管,一走了之,这显然太自私和无礼了!”
“自私和无礼,”米泽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不以为然地冷笑了。“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呢!我不能因为你的妹妹的到来而不顾我的妹妹的痛苦,更何况我早就看出来,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使她喜欢上我。所以我决定放弃这种坚持不懈地讨他们的好,去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