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明时分，风停雪住。
新城子日军碉堡前，摩托车、卡车和马队运来了佐佐木大尉的日寇守备队和由夏连凤带领的便衣侦缉队，也跑步开来了李奎胡的警备大队。
一排十二个日本兵的尸体沾着血污和冰雪硬僵僵地并列在碉堡前的空地上。
佐佐木大尉撮着牙刷胡，脸上常有的那种残忍的微笑消失了，铁青着脸，两只眼白多于眼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阴沉逼人。自从来到丰润，他本来企图几次讨伐就将八路军游击队消灭，经过这一段的战斗，使他不得不考虑与游击队长期捉迷藏的问题了。这使他十分恼火。现在，新城子碉堡守军全部“玉碎”，更使他有一种艳阳天打雷、六月里下雪的感觉了。他挎着军刀迈着八字步踱来走去，正通过翻译向站在面前的李奎胡大发雷霆：“李桑！这里离你的驻地最近，你为什么不出动支援？为什么不配合战斗？”
土匪出身的李奎胡，看到佐佐木凶狠狠的样子，他虽然脸上阴沉沉地装得平静，那颗大黑痣上的黑毛却颤动着，把他内心里的恐惧和不安充分显示出来。他明白，如果回答得不好，自己的警备大队长完蛋且不说，脖子上七斤半的脑袋也会搬家。这一想，他毕恭毕敬地躬腰回答：“出动支援了，也配合战斗了……”
“唔？一”佐佐木大摇其头，“侦缉队向我报告了，你按兵不动，胆小怕死，任着土八路胡作非为！”佐佐木朝站在一边的夏连凤看看，又向李奎胡呵斥。
“不！”李奎胡心里明白，不找替罪羊不行了，提心吊胆地说，“我让三中队出动支援的！消息知道得迟了，风雪又大，路不好走……”
“三中队长呢？”佐佐木叉开八字脚，双手撑着军刀柄，浑身怒气，挺胸昂头撅着牙刷胡追问。
那伪警备队第三中队长，抽白面瘾得脸色灰白，有两只精灵的圆眼，是个眉毛眼睛会讲话的老兵油子。一见李奎胡把责任朝自己身上推，又见佐佐木那凶煞似的表情，马上从队列前站出来敬了个军礼依样画葫芦：“报告太君，我让一分队出动支援，跑步前进，我随后赶到。风雪太大，路不好走，他们来迟了一步！”
佐佐木这下查明罪责逮到祸首了，龇牙咧嘴地嚷嚷：“第三中队一分队站出来！”
翻译跟着髙叫：“第三中队一分队站出来！”
“垮！垮！垮！”三中队第一分队一下子站出来二十多人，由分队长带着一起立正。
佐佐木髙叫：“分队长和班长，正的、副的，统统的，站出来！”
汉奸警备队的第三中队一分队的分队长、副分队长、班长、副班长走出来了八个。那分队长还没来得及分辩，佐佐木下令：“放下枪！”
“乒乒乓乓”八个伪军小头目全放下了枪。
“向前十步走！”佐佐木下令。
八个伪军小头目“跨！跨！跨！”地走近了日军守备队。佐佐木发疯似的红着眼下命令：“守备队！统统的押去枪毙！”
全场肃然。伪军们意想不到事儿会这么严重。李奎胡黑痣上的长毛颤抖着。那八个伪军小头目有下跪讨饶的，有呼号叫嚷的。可是日军守备队已经用刺刀逼着八个伪军小头目往碉堡旁那条结着厚冰的河边走去。刚走近河边，就有的挨了刺刀，有的挨了子弹。
佐佐木对着李奎胡龇牙笑笑：“李桑！以后，你的部下对大日本皇军如果再见死不救，就按‘八大杀，第七条办理！是不是应该？你说说！”
“八大杀”的第七条是“同情共产党、八路军、游击队破坏日华友谊者杀！”李奎胡恭顺地点头。他心里又气又怕，可是不敢表露，反而讨好地说：“应该！应该！”
佐佐木让李奎胡派人把处决了的八个伪军小头目一律就地挖坑埋了，却让警备队把十二具日军尸首运回城里火化。布置完这个任务后，他带翻译官约李奎胡到碉堡里谈话。
李奎胡战战兢兢地跟着佐佐木和翻译官进了碉堡。碉堡里边，乱糟糟的，手榴弹爆炸过的痕迹和死了的鬼子残留的血迹仍在。上上下下都还有昨天傍黑节振国带着游击队搬走物资留下的脚印和痕迹。佐佐木带着翻译官和李奎胡一同在冰冷的炕上坐下，掏出“富士山”香烟，递一支给李奎胡，从背着的皮包里拿出一张地图摊在桌上，指着腰带山麓铁厂附近的金针峪，说：“据侦缉队侦察，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最近在这里活动。我已经决定：趁风停雪住，丰润、王官营、崖口、铁厂、榛子镇、左家坞据点的兵力一起出动，来一次合围。兵分三路，我带守备队一路，你带一路，我已调关东平为另一路。我们要以突袭和扫荡相结合的战术，直插金针峪，在那里会师。李大队长，你看怎么样？”
李奎胡听说要打金针峪，心里厌烦。年关快到，冰天雪地的，围炉烤火，吃喝嫖赌哪样不好，偏要去往八路军的枪子儿和刀尖上碰！但他是个土匪脾气，现在听说兵分三路兵力强大，一颗心倒是跃跃欲试，皱眉抽着日本香烟思索着说：“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回去准备，晚上出发！我调卡车和摩托车运兵，马队、自行车队也一起出发，明天拂晓在金针峪会师！”
李奎胡想着在新城子碉堡日军全部被歼的事上得罪了佐佐木，又不愿头功被关东平抢去，一手捻着黑痣上长长的黑毛，出谋献策地用手指着地图说：“今晚开始，我派部下分批出发，一律便衣短枪带上匕首，冒称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步行绕近道直插金针峪，使节振国措手不及。我这一路就这么办，如果批准，请发给一批短枪，太君看行不行？”
佐佐木听了，两只多疑敏感的眼睛骨碌碌一转，脸上常有的那种残忍的微笑又出现了，说：“伊齐邦要拉西！”看得出他很髙兴。
但，李奎胡突然问：“情报可靠不可靠？”他这是对夏连凤心里有气，心想：先问一问，要是这次行动失败了，回来好找你夏连凤算账！
佐佐木对翻译官说：“叫夏连凤进来！”
翻译官在碉堡门口向外招手，夏连凤进来了。他一进来，稀淡眉下两只狡猾的眼睛就一眨一眨想从佐佐木和李奎胡的脸上窥测气候。
佐佐木问：“你说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在金针峪，情报可靠不可靠？”
夏连凤朝李奎胡看看，明白了，恭敬地俯首回答：“报告太君！绝对可靠！侦缉队的两个弟兄化装成小贩冒着风雪和危险从腰带山那一带回来，情报十拿十稳，只不过节振国十分机灵，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要去讨伐，就得赶快。像昨晚这儿的情况，急惊风遇到了慢郎中，就怕节振国又要远走髙飞了。”后一句话是朝着李奎胡咬来的。
李奎胡不甘示弱，抖动着一脸横肉，反咬过去，说：“太君！只要情报准确，我们夜里就出动！不是黄天霸，不敢进落马湖！这一仗，看我李奎胡立头功吧！我们这一路先行动！金针峪见面！”他说着，站立起来，冷冷地朝夏连凤瞟了一眼。
佐佐木满意地点头，对李奎胡竖起了大拇指，说：“你是这个！短枪就发！回来我给你请功的有！”
李奎胡土匪脾气上来了，回到丰润北关驻地，也不休息，马上进行准备。这一带他熟，他自己有个手枪卫队三十人，卫队长叫李虎，也是土匪出身，长得虎头虎脑，脸颊上有个大刀疤。他让李虎带手枪卫队作为第一批，由他亲自率领，天一黑就首先出发，然后将第一、二中队作为第二批，并叫第三中队随后增援。部署既定，天黑以后，李奎胡脱掉警备大队长的军服，换上一身半长不短的黑布大棉袄，戴顶支棱起耳扇子的狗皮帽，脚上穿了皮袜，套上一双水鞋，身披白布，腰里插上两把短枪，一把青锋匕首，像当年打家劫舍似的，又是一副土匪模样。他让手枪卫队跟他一起吃肉喝酒，酒足饭饱，立刻就向金针峪方向出发了。
雪后的夜晚，天黑沉沉的。身材髙大的李奎胡和他的手枪卫队，脚踩冰雪，时而一擦一滑，时而弯腰俯身，拉长了队伍赶路。李奎胡走在队伍中间，三十多人每个人间隔十几码，稀稀寥寥，队伍拖得像条长蛇。队伍拉这么长，是防备受伏击。队伍拉长了，一处枪响，别处可以包抄，人不集中在一起，受到伏击损失也不会太大。
夜色中，腰带山在迷迷茫茫的白雪覆盖下浑然一片，白漫漫的山野愈加寂静。旧历年将到，踩冰踏雪迎着刀刮针刺般的寒风前进，李奎胡一路上拼命给前边后边的弟兄们传话打气：“抓到节振国，回到丰润北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饷金加三成！”“在金针峪，谁捡到什么捞到什么就归谁！”这一打气，那伙便衣手枪卫队来劲儿了！一鼓作气，“跨跨跨”地踩冰踏雪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