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逃离”九天半之后,我又回到了这里。
行李箱轮子与校园内的人行道地砖间摩擦碰撞所发出来的声音,引来了路过的人侧目。我则目不斜视的一路向。骄子公寓楼那通体的雪白,在远处的前方的树的枝丫间闪动,不久后,终于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这是K大研究生女生集中住宿的公寓。
此时,正是午餐时间,不过因为已经在飞机上吃过了些东西,我并不觉得饿。虽然从马尔代夫回来是经香港转机,有些折腾,但好飞机上睡得很好,因为我的精神状态也远比去程时好很多。
当公寓的电梯的门随着一声“叮咚——”声打开来,一条长长的外阳台式走廊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下午微偏的阳光正好将整个走廊照得通通透透。走廊有一米半来宽,正好够两到三个人并排而过。每隔十来米有一个跳跃式的露台,长年撑着大型遮阳伞,伞下是一套可容四人小坐的方桌。露台的三面围栏外悬挂着一线儿的盆栽花卉,常换常新,长年不衰。K那那些高大尚的普招生们,最喜欢的就是三三两两地端着咖啡或茶,在此小坐聊天。
我想有必要解释一下:K大现在是国内最大的私立学校,接收的绝大多数是社会名流和企业主家庭的子弟,也就是说,这个学校是只要有钱就肯定能读的。而我们这里提到的普招生,指的就是通过常规途径——家庭捐资或捐赠方式——获得往常资格的学生;而相于普招生,还有一类学生叫“特招生”,他们则是通过严苛的“特殊才能考察”的招生考试甄选入学的。我就属于后者。按一般人的理解,特招生因为是有特殊才华的,应该拥有很高的“地位”,但事实上,在K大,却是截然相反的状况。
为了走到我所住的106号公寓套间的门口,要经过露台,但此时露台上都没有人。中午时间,大家应该都出去吃饭去了,是公寓楼一天难得的几个比较清静的时间。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难免地在走廊上遇到了熟人。
“咦,Jean,你这是从哪回来呢?有一阵没见到你了。”会如此与我打招呼的人不多,可能在本层楼都只有她一个。
“Ailsa,你好!好久不见,你的比赛怎么样,我都没能观战。”我微笑地向对方打招呼,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胜利是必须的!”她一脸的得意满满,“女单冠军,双打如果不是搭档弱了点也能拿个冠军了,一步之遥啊。”
这口气还真是作为网球特招生,曾经的全国青年网球大赛女子冠军的Ailsa一贯的风格。我暗自好笑:“恭喜你!有空再聊!”
告别了Ailsa,却又迎面撞上了另外一个人,不过,我并不用操心寒暄的事,因为对方根本不会想和我寒暄。她,FionaGao,是现代设计系的普招生,全国数一数二的房地产商“高标建筑集团”总裁的千金。我们俩擦肩而过,如我所料地,她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表情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然后便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的扬长而去。
终于来到106号公寓套间的门口,从包里掏出了钥匙——在入校第一天之后,我从来没再有过敲门的习惯,不管屋里有没有人,与其让对方带着一脸的“麻烦”表情来给我开门,还不如自己拿钥匙开——插入钥匙孔后,轻轻一转,锁就开了。看来今天门没有反锁,因为反锁的话应该至少得转足一整圈,难道公寓里此时有人?
我推开了门,发现屋子里一片阴沉,大概客厅的窗帘是拉上的。当门完全敞开,阳光从门外照进了屋内,我才看清了屋子里的一切。桌上和地上有些凌乱,有些原本在那的一些物件似乎被拿走了,让人感觉到“有人离开了”的气息。窗帘紧闭的落地大窗前,U型的沙发一角,我的目光触到时,稍稍惊吓了一下,因为那里蜷缩着一个人影。
“居然是你回来了!”那个人影发出了冷冷的声音,我立刻就听出来了,是Nancy,我的两位“室友”之一。只是作为这间公寓里唯一的“特招生”,我从来就没有获得过另外两位普招生的“友好”待遇过。
“是啊,我回来了。”我淡淡的回答,顺手关上了门。屋子里瞬间又落入了黑暗。
“天下太乱,你倒偷得清闲,休假,呵!你可真能找时候。”
我马上就明白,Nancy口中的“天下大乱”指的是几天前被曝光的K大有史以来最大的丑闻事件:艺术学院评审常委ChrisLong与多名学生发生不正常关系的恶性事件。而Nancy就是那个被Chris洒后侵犯未遂,并主动报案学生。
只是,何苦这样说话呢?明明自己是个受到伤害的人,却总是用这样锋利的语言来伤害别人。我哪能预测到会发生的这一切?就你Nancy会成为这次的丑闻风暴的导火线,和祸害终结者这一点,都完全不在我的意想之下。
我叹了一口气。不想理会她的无理取闹,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但是,走到房门口时,我又停了下来,没有伸手推开自己的房门。因为,我隐约听到了身后那个蜷缩的身影的方向传来了抽泣。
(2)
“干吗?看我的笑话吗?”当我放下行李,走到抽泣者的身边,并坐了下来,对方像一只炸毛的猫儿一般警觉而防范的看着我。
我没有理她,而是和她一样,先将自己的身子蜷缩进了沙发里,想了想,才终于开了口:“我没觉得有什么可笑的,相反,我觉得可笑的人是我。”
“诶?什、什么意思?”Nancy讶异地问。
“说真的,Nancy,我虽然很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但是我却得说我很佩服你,因为这次的常委的丑闻事件,如果不是你出头,大概会有更多的人受害。”
“切。原来你知道。”
“我不只是知道,”我顿了顿继续说,“我也曾经差一点被倦入其中……”
“啊?”
“但是,我很没用,我选择了逃走,选择了用一个谎言换来的假期,逃之夭夭。所以,对不起,我想我应该向你说对不起。如果我当时能像你一样勇敢的站出来,或许你就不需要再面对这一切可怕的经历;白院长也不用引咎辞职了。”
“原来,你也……”原本以警戒的姿态将身子向远离的我方向收缩的女子,这会扭过头来看着我。
“嗯!”我点了点头。“就在我休假前的几天。Chris有找过我……”
Nancy一边听着我的讲述,一边怔怔的看着我。渐渐的,她似乎放松了紧绷的身躯,向我近旁微微的靠近过来,沉默不语的听着。直到我把话说完。而我则一边说着,一边暗自庆幸——我这屋子里的阴暗还真是好,因为在我向别人坦白那断可怕而羞耻的经历时,不用担心对方向到自己的脸。这让我安心了很多。
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讲完那次恶梦般的经历,不过,却意外地发现,虽然向别人坦白那一切并没有我想象的艰难。而且,这一番讲述,或许比我进K大这七八个月来和Nancy讲过的所有的话加在一起都还要更多。
当我讲完终于说完,门外的走廊上也传来了来往的人声,看来大家已经午餐结束,陆续回公寓休息了。
“都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懦弱,我就不会这么倒霉了……”这样尖刻的话,还是Nancy一如既往的口吻,但是语气却完全不像在责难,而是像是一个受伤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撒娇的对象一样。
我心领神会的苦笑了一下,不以为意。
“对了,Lydia呢?她……难道搬走了么?”我扫了一眼明显少了很一些私人用品的客厅问。Lydia就是我的两位室友中的另外一位。
“她被学校开除了。”
“哈啊?”这个消息让我不自觉得从沙发上正直了起来,扭着头瞪着Nancy,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样子。
Nancy瞟了我一眼,先是有意外,转而又露出不屑的神情:“切,看来你还真是离群得厉害,重来不看KidingYou的么?”她说指的KidingYou就是我们学校的校园社交网络平台“KIDU”。我确实很少看,因为客观原因上,我英文不够好,而上面的各种讯息都是英文写的,包括大家的交流用语也大部分是英语;而主观原因上,是因为我在K大并没有什么人际关系,上面流传的一些消息也不是我所喜欢看的。
大概看我半天没出卖,Nancy还是主动继续了自己的话:“Lydia就是Chris常委三个交往的女生之一,而且是唯一的一个普招生。”
“啊?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Nancy露出了鄙夷的神情,“说起来真是丢我们普招生的脸。一个又可悲又可耻的家伙。”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是被Chirts强迫发生关系的,”Nancy没有将那两个令人发指的字说出口,“然后她不但不报案,但心里不平衡地帮着Chris拉其他女生下水。就是因为她,另外两个女生才被卷入,而且Chris才越来越有肆无恐。”
我深感一身的寒意。Lydia虽然也是普招生,但相对于Nancy的尖刻来说,她平时对我算是好的了。至少时不时来“关心”一下我,虽然我也知道她并不诚心来关心我,但至少她从来不给我脸色看。我还曾经一度觉得她是个“好人”。
“真没想到……”
“没想到的事多着呢!”Nancy恨恨地接过了我的话,“这个世界上真是人心隔肚皮。她平时和我那么要好,我帮过她那么多,她居然和Chris一起来陷害我,那天如果不是她说有好东西给我看,把我带到那个Chris那个禽兽等候着的图书馆楼上……”她说到这,说不下去了,把手中一直抓着的那面小镜子狠狠地扔在了地上,镜子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碎了。
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将头埋进了自己的双膝之间。Lydia太可悲又太可怕了,一个人怎么会在自己承受了那样的噩梦之后,还能做出那样的事,让别人去面对比自己列悲惨的现实。这是一种怎样扭曲的心理!我能想像到当时Nancy的惊恐和出离的愤恨,遇到那样的事本身就足够让人恐惧,居然还是被“好朋友”出卖的。可笑的是,我居然一直觉得,我才是这个公寓里最可悲,最惨的那个人,没想到,我其实是三个人中间最不幸中最万幸的一位。
(3)
房间里的一切,还有九天前的清晨我悄悄离开时一样。一个台座式的粗瓷相框被扑倒在桌子的一角,我伸手将它扶了起来。相框中没有照片,因为照片早就在新年后我回学校的第一天,就被我撕掉扔进了垃圾桶。而这个相框,是三年前我和前男友庄翔一起去陶艺馆玩陶艺手工制作时,亲手做的,这么多年一直跟着我,照片换了一张又一张。我没舍得扔掉。
庄翔,庄氏集团的大公子,曾经是我一心想考入K大的“主要原因”,却在我进入他毕业的K大半年后的,和我提出了分手。如今,他已经注定成为了我的过去,因为几天前他作为庄氏集团的继承人,已经与李氏药业的千金,他曾经在K大的同学正式订婚了。虽然KIDU上各种传言让我感觉到他们这场婚事一定有着某中利益的瓜葛,但,那已经与我无关了。唯独让我放不下的是——庄翔还好吗?他过得开心吗?虽然他曾经用那样的方式与我绝决的分手,也曾让我憎恨过他,但现在,我却发觉到了自己一直以来对他所欠下的太多了。或许我应该早一点发现他的变化,或许他曾经想告诉什么却被一心一意要考上K大我的漠视了。“庄翔对你的感情是认真的,就是作为旁人的我,也能感觉得到他这三年来对你的一心一意和感情上的依赖。”这是好友印佳说过的话。这话让我警醒到之前自己对他的“憎恨”是多么地任性和自私。虽然我怨恨他三年的感情一朝绝断,但自己有何尝不是无情的将三年的感情轻易的否定掉了呢?庄翔是怎样的人,这么多年来难道我不了解吗?既然轻易否认掉了。
有些错误,是注定无法挽救的。
我伸手将粗瓷相框拿起来,吹掉了上面的灰尘,然后将它用旧报纸包了起来,将它收进了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然后,打开了我的行李箱,将这次去马尔代夫旅行的衣服和随行物品拿出来整理。一个蔚蓝色的纸袋进入了我的视线。我将它拿了出来。纸袋里东西,是我这次从马尔代夫回来,来回来的唯一不曾属于我曾经的生活的物件。
我站起身,拿着纸带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将里面的物件拿了出来:一个鹦鹉螺壳,还有一张附带的小卡片。这东西让我想起了一张脸,一张永远带着治愈笑容的脸,还有那过去的九天的记忆,一点一点的从我的脑海中幡醒了过来——那片如天堂一般宁静之海,那群曾经苦难却依然纯真的人,那场来去匆匆有惊无险的海啸,还有那张治愈的笑脸的主人……正是它们,一点点地将我从暗夜般的记忆和阴郁的内心中救赎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