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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山烟(3)

入山第一夜,他就被大野莽林的真面相慑住了。先是那片浩茫的死寂像铁罩子一般地罩住了他。入夜的山林本来是充盈着各种怪声怪响的,风嘶,鸟叫,兽吼,虫鸣,可是落在他的耳膜里,全变成了寂静的分量压迫过来。每一个声响都烘托着一团寂静,一团团一块块地累加出分量。那分量越坠越重,越静,越深,那一阵阵从骨头里生出来的恐惧,就是这样在那片有重量、有质量的寂静里滋长出来,并且僵固在铁壳子里面了。害怕到了没有理由的地步,才叫作真害怕。多少年后,他对阿苍说。白天陪着一群犟牛牯可以装着忘怀一切,一到夜色逼临,那骨头里刻满、爬满、结满的恐惧,就会哧溜溜地钻出来煎人熬人了。山林的每一种响动都是那个寂静的死敌在偷袭。点着油灯觉得那幽幽的火光宛若鬼眼一样盯着你,吹熄了灯更被那片带潮霉味的无边黑暗压得喘不上气来——确实,时时便觉得会有一种呼吸困难的障碍。他坐在那座四面透风的窝棚里,别说是睡觉,就是站立、躺下的姿势,都无法恒久保持哪怕一刻钟。走夜路吹口哨或者唱歌壮胆一类法子,在此时是一概不灵的。每一点动静、每一丝声响,都在撕割着他的已经变得异常脆弱敏感的神经。甚至手足冰凉的每一个指头末端,也都是触碰不得的。口腔、指头都仿佛成了吸入“害怕”的入口,动一动都要增大吸入的信息量。一连几个晚上,他只能将背脊紧紧贴着床边的格木梁柱上,拥着薄毯,咬牙闭眼地僵坐终夜。混乱冰冷的脑子里,惟一有知觉温度的一种想像,就是心酸十分地怀念起山下知青瓦舍里自己原来那张暧烘烘的光板床。如果不是还有隔壁那一阵阵不时响起的牛们的反刍声轻抚过来,温存地提醒着他的灵智,好几回,他几乎都要怪叫一声,跃身而起,丢盔弃甲逃下山去。

白天追牛,晚上追怕,日日熬得脸色铁青。那些生在骨头里的害怕刚刚磨平,随即,他又被大山里那片寂静的无聊死死罩住了。在有人气的地方,无聊只是生活中的一种点缀;一个人对着一群牛、一架山、一片黑森林,无聊就成了空气水雾一样无所不在的实体存在。人的知觉情感,原来是需要充分对象化才得以存在的。不然,吆牛出栏是无聊。生火做饭是无聊。对着溪水扮鬼脸是无聊。手淫发泄更是空洞到了极点的无聊。每一次荒唐过后,他都要捶自己,骂自己,陷入更深更久的沮丧。寂寞成了一种燃烧,无聊简直要把他耗损得形销骨立了。他需要给自己找事情,找话题,找活头——他需要自我拯救。他开始给自己煞有介事安排“放牛郎读书计划”。把背进山里来的那一堆杂书,编上了复杂的作息程序,要求自己按钟按点按页按行地读完并记下笔记。他的越来越简短的日记里,开始变出了新花样——挖空心思给窝棚周围各种知名不知名的昆虫草木,起上各种古怪拗口的名字,比当日他为牛群起的那些洋名字,更加煞费苦心。

比方,窝棚拐角通往山外的那棵巨无神似的鸡头木,在那些无梦的夜晚,每每是它抖扬出最多的怪响。大概是突立在风口的缘故,往往很小的一阵微风,它都要披头散发手舞足蹈一番。他就把它命名为——“风中会跳舞的树”。还有,阳光媚好的日子,他留意到窝棚下他平日洗澡、炊煮的溪谷里,常常会有三五只蓝色的蜻蜒在他身边绕飞不去,他便时时跟它们说话、吹口哨,仿佛它们真成了阴府派出来帮他这位“鬼丈夫”打发寂寞的使者。他便给它们起了一个学生腔的名字:“命运的蓝蜻蜒”。憋闷燠热的傍晚,山里的香茅香木不时会汇聚成一缕游移的异香不期然地飘袭过来,猛一闻,冷不丁的香气不由得让人心头一颤,他就把它叫做“神经香水”。另外,那种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弄清楚的,无论白天夜晚都不时会骇然听到的——显然既非鸟叫、亦非兽吼的怪声,一若变了声的娃娃的啼哭,总让他想起中学时参观过的孤儿院里那些仿佛永远长不大的枯老婴儿,他于是把这种可怖的声音,称做“圣婴堂的哭声”。

真正帮助他彻底战胜恐惧和无聊的,其实还是音乐——他带进山里来的那一小方刻着两个曼妙飞天的敦煌牌口琴。度过了头几个无眠的夜晚,他开始拿捏到自己在入黑以后可以平息心绪的分寸了——在水边洗过澡,为牛栏垫好夜草,他会先收听一阵半导体收音机里无论哪一个外国电台的短波华语节目。然后,开始在马灯光焰下读杂书,记笔记,写日记。直到眼睛乏累发痛了,他便开始了自己每晚铁定的“练琴时间”。——若小时候,学音乐的父母逼他练习吹小号时一样地雷打不动。他拿出口琴,总是先吸进一口长气,屏住片刻,等候山里各种杂响里一个停顿的空隙,然后在G和弦上吹出一个尽可能长的长音。寂静之中,那声悠长和悦的乐音,像是从他手上甩放出去的飞镖,撞到了巴灶山碗再推拱回来,跌落到巴掌溪水里再弹跳回来,然后就在四面山崖山壁上上下下悠转。一个单音的乐句,可以幻化成一片长久重叠的混响,并且被山岚夜气过滤静化得那样晶亮动人。长句短句,琶音吸音,巴灶山于是成了他的一座实验性的大音箱。他从少年时代起就焊接过、玩耍过、向同伴炫耀过的那些半导体低音喇叭的神妙共鸣,实在无法与这座天然的音箱音柱音柜相比拟了。只要有兴致,他会吹尽那年头的中学生人人都能倒背如流的几乎所有的苏联歌曲。更掏尽记忆库存,把父母从小给他哼唱过的那些“月光光,照地堂”、“落雨大,水浸街”、“母鸡生鸡蛋”等等的儿歌俚歌,编着曲目顺序从头到尾地吹一遍。

口琴,于是成了他和巴灶山发生对话交谈的利器。那些糊里糊涂结了“鬼婚”又丢了女友、沦落大山又吓掉了魂魄的无尽沮丧,那些青春期的无耻妄念、黑天后的莫名惊恐以及形孤影单的空虚无助,在吹吸抽吐之间,都被这星空下像溜冰鞋一般滑走翔飞、像冰激凌一般清凉爽冽的口琴声,一一抹去了,抚平了。

5

那片烟叶地是他偶然发现的。

那几天他的“放牛郎读书计划”生了一点小枝节。自从进山以来,他就对巴灶山里热带雨林的林相分布发生了兴趣。比方,窝棚对面山沟边的这一片黑野的浓绿,究竟算是原生林还是次生林?是原生林吧,为什么不见大树?若是次生林,就该是人迹踏伐过的,为什么却是茅竹蔽天,野蕉如墙,蕨藤密封,让人完全插不进脚去?头上这种寄生树,究竟算藤科还是木本?有时下半截像藤而上半截像树,是寄生藤上长出的寄生树,或是亦藤亦树?为什么在这一面坡上,长的竟然又是一片像是北温带才会有的针叶树林呢?……早晨他把牛群赶到阳坡上那片细叶林间的草地里,忽然觉得自己需要读一点植物学方面的书,才不枉一个人独自享受着这么一片方圆百里的大莽林。

他需要回村里再翻翻自己带到乡下来的书箱,找出一本植物学——最好是热带植物学方面的书籍带进山来。——没有找到。下乡前他完全忽略了收集这方面的书籍。只是在箱子底下翻出两张“华南热带作物学院革命委员会”印发的“热带经济作物介绍”,那还是下乡前发送的“宝岛介绍”一类的宣传材料。还好,里面有半页纸介绍了海南的物产和森林资源,总算分行列出了热带树种的分布、用途、特征以及药用价值(那是专为那年头的“赤脚医生”准备的)。他揣上那张纸头和几本杂书,想起山里过夜阴寒湿冷,又多带了条薄被和几件换洗衣服,匆匆出了村口,没想到,却被七班那个贫嘴的老女工阿彩笑嘻嘻地堵在路边。

无阴功啊无阴功,阿彩眯着眼上上下下瞄了他一遍,嘟嘟囔囔地说,这么好眉好眼的一个读书人后生仔,当了他家的替命女婿,无阴功啊无阴功。她往村里的方向撇撇嘴。“无阴功”是粤语中一个来历古怪的字眼,可以诅咒人也可以怜悯人。这个话题对他早已麻木了,便应对着阿彩那几句瘦了、脸黄了之类的寒暄话,转身准备告辞。阿彩忽然神经兮兮地把他拉到胶林边,扳下他的脖子低声说:冤死的呀,冤死的呀,那苦命的阿娴,无阴功呀……他瞪着眼睛想细问究竟,阿彩却慌忙一把推开他,你走吧你走吧,还是走得远远的吧。阿彩筛糠似的摆着手说。直到他确实已经走得远远的,在山坳口回头,还看见阿彩站在那里抖扬着手。他开始从那两页可怜的“宝岛介绍”里,填补他的热带植物知识的空白。鹦哥楠,鹿豆梅,鸡头木,龙胆木,红罗木,花梨木……这些古怪的树材名字,他能跟林子里那些阴沉沉地站立着的家伙们对得上号么?都说这是给古代帝王上贡用的奇木呢。波檑、乌格、红稠、苦楝……却是可以辨认的,它们比较平民化,往往成群结队而来。对了,这或许就是热带雨林和温带森林的一个区别:你很难看到成群结队的树木种群。它们各个家族总是杂生的,交错的,三三两两地分隔在密匝匝的山野里,越是名贵的树材,越是难得聚伙而居——这或许就是他今天“补课”的一点小小的发现和收获吧。他散漫地翻着那两页纸头,在林子里转着,认着,却总有一个声音下意识地一直在离他脑门几寸的树叶上方,低低响着:冤死的呀,冤死的呀,那苦命的阿娴,无阴功呀……

去它的!有时他会倏地一惊:奇怪,莫非这死鬼阿娴,果真缠上我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林子深处在哪儿发出一片沙沙的声音。心里一抖。又是错觉。他对自己说。这荒山野林,白天黑夜的古怪声响实在太多啦。你要怕,怕得过来么?他极力分散着自己的精神,不去理会那个像是沙沙响在脑门边上的声音。可是那个夹在风啸声、牛哞声、断枝声、裂果声、虫鸣声、流水声里的人的脚步的沙沙声,偏偏就是那样忽隐忽现地、顽强地刺激着他的已经被寂寞训练得相当敏锐的听觉。而且这个声音来得越来越分明,简直近乎肆无忌惮,不不,它完全就是冲着他而来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整个人倏然毛发耸立,心里禁不住哆嗦起来!

没有人的死寂孕育害怕,死寂里骤现的人声更是爆发出恐然怖然的害怕。多少天一个人独占着这一片黑压压的野山野林,他实在除了牛以外没有真正和任何别的生灵打过照面,这眼前奔他而来的沙沙脚步,究竟是人、是鬼、是兽、是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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