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功成名就
陈景琛成了三昧书屋的先生了。
这消息像长了腿一样,飞快得传遍街头巷尾。这可是了不得的消息,著名的书呆子不仅脑袋开窍,而且时来运转,打败了身为举人,老爹还是县尉的赵秉中,成为了三昧书屋的先生。
成了三昧书屋的先生,那就是季大人的人了。在众人看来,那就是打通了一半的官路,只须等着成了举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未来的大人,且还是落魄的大人,这时候雪中送炭,大家彼此熟络熟络,到时候若是有困难,他敢好意思不帮忙么?陈先生有季大人的这层关系,只要稍稍上心,自家的事儿就成了。
众人心思简单,便人人拎着东西直奔陈府。
书呆子家穷得叮当响,好在父亲在时留下了厚实的家底,一间一进的小院,看起来并不显寒酸。
大家推举出个人来,上前敲门。这推举出来的人,首要的要跟陈先生熟识,关系好。这可不容易。当年陈先生可是远近闻名的书呆子,谁都瞧不起他,熟识的人倒是多,关系好的却几乎没有。
但也是几乎,并非没有。最后推出三个人来,一个是隔壁的李奶奶。一个是陈婶。一个是方屠户。三人排在一起,大家心中便有数,不肖说了,必然是李奶奶。
李奶奶跟陈景琛一样,也是闻名。只是陈景琛的闻名,是因他书呆子。李奶奶的闻名,则是她与人为善。
别人与人为善,是与相熟络的人为善。李奶奶的与人为善,是与任何人为善。不仅跟陈先生熟络,且德高望重,最好。
李奶奶不喜:“陈小子落魄的时候你们躲得远远的。现在眼见着他要发达了就来巴结。人呐,不能这么势利。”说得有脸薄臊得通红,脸厚的心里也不舒服。
李奶奶虽这么说,却也帮忙。她年纪大了,又无儿无女,自然不用钻营。别人正直壮年,又拖家带口的,也不容易,点到也就是了,若认真较真,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心里也不会舒服。
李奶奶敲门。过不多久便听到脚步声,门打开,露出疲惫沧桑的一张脸来,正是陈景琛的母亲。
“陈氏啊,”李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得像花:“恭喜恭喜,你家小子成了三昧书屋先生。”说着身子一让,露出身后的众人来:“街坊邻里的前来相贺。”
陈氏看着李奶奶,一时没反应过来。眨巴了两下眼,看看李奶奶笑得花一样的脸,看看众人哄哄嚷嚷得说恭喜,又亮着各自带来的礼物,又将李奶奶的话又想了一遍,终于意识到了。
意识到了,陈氏的心呐,像久旱逢甘霖的大地,又像沸腾的火山。她想着现在该客套一下,说哪里哪里,孩儿资质驽钝,现在才有所成。她想着现在该将宾客让进门来,上茶倒水。水是自家井水,清凉甘甜,好得很。却没茶,得出去买去,买好茶。她想着一一道谢,一一说说话,说我家孩子不是书呆子,他现在终于出息了。
可一切都梗在胸口,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想开口,一声“哇”就出来了。这一声开了个口子,陈氏只觉得一切都有了个宣泄口,一发不可收拾。
哭得涕泗交流,哭得昏天黑地,听得人心里发酸,发寒,害怕。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李奶奶见过世面,招手示意让众人安静,自己则将陈氏抱在怀里。
陈氏有了依靠,哭得更狠了,哭得李奶奶眼角都湿润了。
李奶奶抱着陈氏,低声说着什么,絮絮叨叨得却听不清楚。陈氏的哭却丝毫没有减少的意思。
感觉哭了好久好久,众人都觉得陈氏要哭到天荒地老的时候,打从人群之外传来一声质问:“你们做了什么!”
众人回头一看,见正是回家的陈景琛。
他成了先生了,且是三昧书屋的先生,也算是在季老爷子手下办事。之前他想着若是事成,自己必然是痛哭流涕,心中感慨,或是作高深状,宠辱不惊,实际心里已乐开了花。
但当事情真的发生了,陈景琛站在门外,抬头看天,天上蓝天白云,低头看地,地上黄土垫道,也就这么回事了。
事情不该是这样。
他本已经是淘汰的结局了。经义做不出之后,他能清晰得看到季老爷子眼中的厌烦。季老爷子可是久在朝堂的人物,喜怒不形于色估计都成了本能。连本能都抵挡不住得厌烦,那得是多烦?
总之,他已是心如死灰,知道被判了零分,回天乏术。相比之下,赵秉中的表现却相当抢眼,虽然有些狂妄,但那不过是小节。在举人身份和两手诗词一篇经义面前,这点小节只会增彩。
赵秉中成就先生,已是板上钉钉。他被淘汰出局已是板上钉钉。
但就这么板上钉钉的结局,被一副算不得多好的字轰得粉碎。那副字极为不凡,让他脑海中的玄黄功德榜起了反应,又从赵秉中身上轰出个狼头来。
从季老爷子的反应看,他定然是没想到。没想到他会察觉到字的不凡,没想到赵秉中变异成了个怪物。但从之后的反应看,他的反应定然极好,而赵秉中的反应定然是极差,甚至影响到之前的成绩。
否则即便赵秉中成了怪物,也断没有让他成为先生的道理。
他知那字不凡,自己不凡,赵秉中也不凡,可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却想不明白,雾里看花一样。雾里看花,若知道花是花,你自然知道雾中暗影是花,但若不知道花是花,那暗影也就只是暗影而已。
想了一路,想得头疼,陡然听到一阵哭声,抬头一看,见已经到了自家门口。门口熙熙攘攘得堵着一群人。哭声便是从人群中传出来的。这时他听出来了,那哭声是母亲的哭声。
陈景琛印象中的母亲极为坚强,尽管生活困苦,却真的从来没哭过。书呆子的记忆中,母亲最后一次哭,是在父亲葬礼上,从此后就再也没哭过。这是发生了什么!怎么母亲就哭了。
陈景琛情急一声怒吼。
众人回头一看是陈先生,连忙解释。七嘴八舌,颠三倒四,倒也把事情交代了个清楚明白。陈景琛这才放心。若是这样,就让母亲哭吧。
自从父亲去世,母亲便独挑大梁。若是有儿子帮衬还好,偏偏又生了个呆瓜儿子,整天除了读书屁事不做。
母亲心里的苦,肯定极深。这些苦积淀在心底,发酵,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爆发,将她轰得粉碎。现在母亲哭了,哭了就好,好好发泄一下,对身体有好处。
李奶奶听到人群骚动,抬头见陈景琛来了,笑着招手,示意顶替了她。年纪大了,筋骨大不如从前,只是被人靠着,竟然就腰酸背疼了。
陈景琛对李奶奶施礼。李奶奶无论是对那书呆子还是对他都爱护有加,当得起他一礼。礼毕,他托住母亲,让母亲靠在他身上。
陈氏哭了有一阵子,已不像刚开始一样哭得那么投入,察觉到胸膛换了,就是一惊,想着莫不是有登徒子来占她便宜。但想想又不对,有李奶奶看着,有大家伙看着,哪有人敢。
抬头一看,见是自家儿子,不由得笑了。这一笑,便再也哭不成了。
陈景琛见自家母亲破涕为笑的样子,竟觉得母亲分外美丽。想来年轻时候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是我失礼了。”母亲施了万福,招呼儿子出门去买上好的茶叶,钱看能不能先欠着,以后再还,一边招呼大家进门。
“何须陈先生去买?”人群中有人说话,是陈婶:“我来此祝贺陈先生,家里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便选了上好的茉莉花茶。正好拿来冲泡。”
陈氏笑着伸手接过:“那怎么好意思呢。”一边招呼陈景琛烧水泡茶,一边听大家伙恭维自家孩子,陈氏脸上笑容从来没下去过。母亲高兴,陈景琛自然更没话说,忙活得更加卖力。
大家一看,都是玲珑心思,便挑着好听的,好玩的说。众人心思简单,与其去恭维陈先生,讨人恶心,不如哄陈氏高兴了。陈先生自然会记得自家的好的。
这样想着,这样做着,陈府上的气氛更加热络了。
与之相比,赵府上的气氛,已不能说是冷清,简直是阴森了。
“老不死的欺人太甚!”妇人捏着茶碗咯吱响:“绝不能就这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