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娘家姓谢,是赵县尉的贤妻。
贤妻的确贤惠,堪称贤内助。只千万不要跟孩儿有关,但凡孩儿有些许的好歹,贤内助便化身母老虎,逮谁咬谁,捉住谁折磨谁。
这时候最明智的选择,便是缄口不言,默念“看不见我”,而后沿着墙根挪步,躲得越远越好。
“站住!”谢夫人见自家老公要遛,那模样猥琐下贱没出息,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这是要遛么!”三步并做两步来到赵县尉跟前,堵住他逃跑的路:“你这是要遛么!”
赵县尉在县里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除了县令谁都得给他些面子。如此大人物,怎么会遛?
“为夫贪嘴,吃坏了肚子,得快些去茅厕。”
“吃坏了肚子?”谢夫人冷笑,吩咐家丁:“拿马桶来,要大号的。”又对赵县尉说:“夫君就在这儿解决吧,若不能给我孩儿一个交代,今儿你别想出房门一步!”
赵县尉心里发苦,知道这关恐怕过不了了。他更知道夫人要说什么。无非是,我家孩子受了委屈那老不死的欺人太甚你出些主意将他整治整治让老娘出出气,之类的。
若是别家,这气肯定是出的。
赵县尉毕竟县尉,在这一亩三分地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县令都要给他几分薄面。夫人有命,又不是什么大事,赵县尉自然从命,哄得夫人开心,晚上做运动也更有情趣不是?
可这次不一样,那可是季仲良,朝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即便退下来也不能小看,只需要他动一动嘴皮子,朝中有的是人来整治他。
“可不行啊夫人。那老爷子可不是凡人,为夫不过是一介武夫,可跟他作对不得。”赵县尉晓之以理,希望夫人能打消这不切实际的念头。
谢夫人笑说:“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自家孩儿?你以为我不知那人是季仲良?你以为我不知那季仲良朝中势力?”
赵县尉听得心里一动,才想起来自家老婆也不是凡人,据说跟谢家沾亲带故。谢家可不是普通世家。那是书香门第,官宦之后,世代为官不说,每逢乱世不说树倒猢狲散,反而越加坚挺,辅佐着不同的君主大玩战略游戏,堪为神奇。
谢夫人即使跟谢家仅仅沾亲带故,眼界也不是他这小小县尉能比的。连他都知道季仲良惹不得,夫人会不知道?自然知道。既然知道,莫非是朝廷上有什么变化。
谢夫人得意一笑,脑袋凑过来:“我跟你说啊,是……”
正在此时,丫鬟推门闯了进来。赵县尉便有些不喜,虽说夫人对丫鬟宽容,平常也不打骂,但这未免太没规矩了。
想着说她一顿让她长长记性,便听到那丫鬟说:“不好了!公子快要死了!”
赵县尉哄得一下,脑袋一阵蒙圈。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刚回过神来,便听见谢夫人惨叫一声“我的儿”也不管什么朝廷季仲良了,狂奔了出去。
谢夫人一声惨叫,将他彻底叫醒过来。他才想起要做什么,一把抓住要跟夫人出去的丫鬟:“你是说,公子死了?!”
丫鬟看着老爷像择人而噬地猛兽,要将她连皮带骨头一起吃下去,不由得害怕,说话也结巴开了:“还……还没。”
没死就好。赵县尉放心了,没死就还有机会,挥手让已经快吓尿的丫鬟退下,回头对管家说:请棋山先生去少爷房中。”
见管家领命离开,他收拾心情,去儿子房中。孩子危在旦夕,做爹的自然要去陪他,无论是想办法治好,还是陪他最后一程都责无旁贷。赵县尉离开房门的时候,心里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赵秉中房间离得不远,没走几步便到了。推门进去,赵县尉一眼便看到一只狼。狼极大,足有半人多高,若是立起来得比人还高。狼极雄壮,像只缩小版的猛虎。狼也极诡异,它长了一颗人头。
人头不是别人,正是赵秉中。
虽然长的人模样,但显然没有意识,见赵县尉进来,便龇牙咧嘴,仿佛就要跳他身上咬上一口。但他没有跳,只是呲牙咧嘴的威吓,好像周围有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他。
走近了,他才发现,这头诡异的狼是站在赵秉中身上。狼显然不能离开赵秉中,只在他身上转悠。
狼顶着一颗赵秉中的脑袋,顾盼神飞极为精神。真正的赵秉中脸色苍白中带着铁青,如同死人一般,只在胸口还有微弱不可见的起伏。
离赵秉中不远处,谢夫人正抹着眼泪,一口一个“我的儿”,已是六神无主了。
谢夫人听见有人开门,抬头一看是赵县尉,想起就是他带着儿子去季仲良家,说什么要做他的学生,又说只要靠上季仲良的关系,孩儿定然能在朝廷上谋得一二的官职。
若非是他,孩子怎么会这样?弄得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生死不知。不知孩儿还能不能恢复,若是不能,她下半辈子可就别过咯。
哎!也是她昏了头了,竟然觉得他主意不错,答应了。想起就是自己一手将孩子推入火坑,她的心那,真的跟被火烤了一样。
她是谢家人不错,可到底只是支脉,还是个妇道人家,不明白修行上的事。她只觉得人身上冒出个狼来,这等事必然极为凶险,孩子恐怕凶多吉少了。想起说不定几天之后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谢夫人眼泪怎么抹都止不住。
见赵县尉进来,她想骂,想揍,可想想只能一叹,指指孩儿:“孩儿他爹,你本事大,救救咱孩子吧。”一句话没说完,谢夫人就又要哭了。
赵县尉见婆娘又是抹眼泪又是擤鼻涕,显然是哭惨了,若是别事,这时候跑上前来,搂着她身子说些提己话,必然能破涕为笑。可今回不行,非得让孩子好了才成。
而即便是他,武道修行已登堂入室了,猛一见到心里也是一惊。孩子身上的狼不是实物,而是狼魂。
在季先生家,赵秉中身上出现狼头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妥了。虽然觉得不妥,在他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顺手镇压下去也就是了。本想着孩子睡一觉就会好了,不成想又有反复,狼魂竟直接出来了!
这可不得了。狼魂出来,孩子的命就去了一半。偏偏他武道修为再高,也是打打杀杀的本事,让他捣鼓魂魄这类虚幻物事,还是力有未待。
好在赵府中不止他一个修士,倒是还有一个,虽然是蛮夷小国之人,但在紧要关头,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棋山先生还没来么?”赵县尉问管家。
管家说:“棋山先生听说少爷状况,正在做施法准备。他说大约需要一株香时间。”
区区一株香时间而已,不过是喝完茶打个盹的长度,可在现在的赵县尉看来,却比一年还要漫长。且那棋山先生虽然本事不凡,却是蛮夷之人。蛮夷之人嘛,再厉害能厉害到哪去?比得上我浩荡中土么?但急切间也找不到其他修士,正巧府上有这人,也就将就了。
心里想着将就,可实际上还是有些隐忧,严格说来,孩儿到了这步田地,棋山也难辞其咎。若非他以狼魂融合孩儿魂魄,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虽说那也是为了救孩儿之命,据他说还有诸般好处,能炼化出自己的式神什么的。但现在好处没得到,人却快死了。若非孩儿的命还要他来救,他就一刀宰杀了他。
正想着,门被一人打开。这人穿着一身白衣,头上绑着白色头带。他看起来极为年轻,大概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脸色却很苍白,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赵县尉知道这是他所修习的功法的效果,头次见了还担心他随时死去,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哼,蛮夷之地的修行就是这么邪异。但凡修行都是以长生不老为目的,哪个不是满面红润,气血充盈的?把自己炼得好像死人,绝非修行正道。
每看到一次心里都要鄙夷一番。这次见到,赵县尉心中照例鄙夷,口中却是另一番话:“棋山先生终于来了,真是令在下忘穿双眼,还请看看我孩儿,救我孩儿一命,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
棋山高兴得不行,就要举手欢呼万岁,突然想到若做了非得被扇出去不可,便竭尽全力得克制着。
即便克制着,笑意也憋不住,从脸皮缝里漏出来:“好说好说,有我棋山靖川在此,必保公子无恙就是。”
说话间就走到了赵秉中的身前。狼似乎也感到来人不凡,呲牙咧嘴毛发炸起,一副要撕咬猎物的模样。
棋山见到这狼,先是一惊。中土之人不清楚,他可是再清楚不过。这不是妖魂,更不是妖占人魂,而是式神。只是这式神没有主人引导控制,才对谁都咋咋呼呼,才只能在主人身上转悠。
也是因它在赵秉中身上,他才确定狼是式神。若是妖魂之类,此时这里已经血流成河了。
他惊的不是式神。式神多了去了,不差一头狼。但这狼魂体凝实如同实体,却不多见。能凝炼出这等式神的,无一不是天才。但即便那些天才,也要经过几年的修炼才行。赵秉中用了多久?
他来此地的时候,正碰到赵县尉张榜招医,说是他儿子得了重病。他因为心中大计要得到县尉支持,便去碰运气,却发现赵家子半只脚已过了鬼门关,神仙难救。无奈之下,他便以狼魂与赵家子灵魂融合,以炼式神之法救了他的性命。
炼式神之法,是阴阳师入门之法。说不上难,但也绝不容易。谁都能用炼式神之法,但能炼出式神成就阴阳师的,在他们那地方千不存一。棋山也没想着他能炼成,不过是救命的应急之法而已。
但没想到,他现在竟然炼成了。从那时候开始到现在,过去多久?大概也就一年多吧。
一年多就炼就了式神?!这似乎只有当今神武天皇陛下做到过。而神武天皇陛下被尊称为神之子。难倒他也是神之子?难道神之子竟然降临中土了么?
看着棋山呆楞住了,赵县尉心里一沉。棋山先生也无计可施了么?他想着哪里能找到医道修士。只要找到医道修士,我儿说不定还有救。只是这里地处偏僻,要找医道修士并不容易。
“棋山先生,我儿怎么样了?”赵县尉推推棋山,要再确认一下。
棋山回过神来,大笑。有了赵秉中,不仅阴阳师有了复兴希望,就是那计划实施起来,也简单了许多。
赵县尉听得棋山大笑,心里一松:“棋山先生,莫非,莫非你有办法啦?”
棋山笑说:“自然有,不过恐怕赵县尉舍不得。”
一旁一直抽泣的谢夫人一听,一把抓住棋山胳膊,神色狰狞:“有什么舍不得!只要能救我儿性命,就是杀人我也舍得!”
棋山一拍巴掌:“好!”说着拿起笔墨,刷刷刷在纸上写了,递给赵县尉:“您先去准备,我先压制着狼魂。须得十天之内准备好,否则公子性命便不保了。”
赵县尉一看那纸。纸上写着药方,倒也简单,是:“六十四紫河车,六十四颗小儿心脏。”
赵县尉犹豫着,若是这一步迈过去,无疑便是入魔了。死后入十八层地狱都是轻的。谢夫人见赵县尉犹豫,躲过去一看,也愣了。
犹豫着,狰狞着,有时又一脸的悔恨,好一会儿,到底还是拿不定主意。这可不是别的,可是百十来口子的性命!
“没……没有别的法子了么?”连谢夫人都犹豫了。若用这法子救人,人即便是救了,死后也是要下地狱的。
棋山摇头:“公子此刻性命危在旦夕,我以独门秘法也只能压制十天而已。若十天之后找不到纸上所说,不能布置还魂法阵,便神仙难救。
说是这么说,棋山可没打算将那紫河车和小二心脏用在赵秉中身上。
这赵秉中能短短一年时间炼成式神,显然是修行奇才。他若生在瀛洲,拼却了性命也要保他。可惜,他却生在中土。中土的修士够多的了,也不差他一个。
而中土修士对于瀛洲阴阳师并不了解,这对天皇陛下的计划有利。但若多出个赵秉中来,有着中土极高的修行资质,又对阴阳师了如指掌,便是瀛洲的噩梦了。
赵秉中绝不能留。
不能留,但未尝不能利用。借着给他治病的借口,寻找紫河车和小儿心脏,以此布置法阵,勾引一城生灵血气,助我式神吞掉这头狼,到时,我将实力大增。
至于此后一城之生灵灰飞烟灭,赵秉中成为没有意识的傀儡,他是不管的。中土不是家乡,更不受天皇余荫,他没有一丝心理负担。
“我们……我们再想想。”至于他们?何必去管呢。
“你们慢慢想,但时间可不多了。”时间不多了,他也得多做准备,免得到时候发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