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宾馆，他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心情舒畅，仿佛年轻了许多。他觉着自己又青春焕发了。这次会面很够刺激，就像拳击一样，本来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却一下子被自己逼到场角上去了。她并不示弱，像从前一样倔强。然而，时代已经变了，她的反对显得这样无力。太可笑了，怎可以闭着眼睛说这不是一笔买卖，不是一次交易呢？应该说，这是一笔很漂亮的买卖。没有足够的资本能换来这份爱情吗？年龄的缺陷可以靠美钞去填补。这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看来这里也不例外。他很兴奋，因为他终于看见了她的那一代过去了，替代她的是她的女儿，这意味着什么呢？这就是历史！
然而，他又感到了一种悲哀，认为自己本来可以和气一些。他可怜她，三十年了，勤勤恳恳，有所创树，丈夫日夜呆在实验室，一家挤在那个十二平方的房间里，多么可悲啊！听说不止她一个人是这样，这是中年知识分子这辈人比较普遍的境遇。唉，如果她愿意，他可以给她一百二十平方，一千二百平方啊……
像一个猎人在猎获到猎物，经过一顿饱餐之后，轻松愉悦地回味着自己的胜利一样，他在欣赏自己。他感到不满足，应该把她也猎取到手。他想，她失去了女儿，她会来找自己吗？这一个骄傲、倔强的女人，她是不会来求他的。可是，为了她的女儿，她也许会上门来。对了，她这个人可以置自己于不顾，可是女儿……
他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抽着烟，默默地在等着她的到来。她会来的，含着泪水来恳求自己。嘻嘻，谁会想到她会有今天呢？
黄昏，秋风萧瑟。风凰树的碎叶子洒满一地，高大的树干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落日秋凉的晚设里更觉孤寂。
她果然来了。
他给斟了杯红茶，放在桌上。侧着头，微笑地望着她。
她穿着深蓝衬衣，黑长裤，素雅庄重，匀称的身段可以看出她年轻时俊俏的风韵。
“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她平静地说。
“你是来反证的吗？”他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三十年了，我们各自走过了自己的路。今天，你是老板，我是教授，各得其所。当然，你可以说我是个穷教授。我不想谈这些。因为如果我肯出卖自己的知识技术，我也可以富起来的。”她说，“难得的是你爱国，回来投资建设。这证明了爱国不分先后，我们是欢迎的。”
他喝了一口红茶，用手指轻轻地弹着玻璃桌板，样子傲慢，“现在投资似乎很受人们的尊敬，这当然是说大的投资了。社会的风气变了吗？”
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毫无疑问，他现在的身份给他带来特殊的礼遇，加上有的人拜倒在外汇券上，更增加了他的得意。然而，这除了说明浅薄之外又能说明些什么呢？
“有时候，儿女受了母亲的责骂，甚至错怪，这值得去记仇吗？我想应该把心思用在事业上。”她说得很坦然。
他听了心里一惊，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他觉察到一种信仰的力量，使她依旧这样自信，这样勇往直前。然而，他又感到恼恨。他厌恶她这种不屈服的神态，在她身上显露出了这种力量。
“你宽宏大量，敬佩，敬佩！”他微微一笑，“请问你是想证明些什么呢？”
“我们都爱祖国！”
“我却想证明你所说的时代变了！”他带着挑战的语气说。
“哦！”她意识到事情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得多。
“你的女儿不就是同你不一样吗？”
“她年轻。”
“比你当年并不小啊！”
她强忍着，脸上依然平和，“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她是我女儿，别这样……”
他冷冷一笑，“是你女儿喜欢我的，你应该同意她才对！”他明白，她是在对女儿的一切劝说都失败了之后才上门来的。
“你非这样做不可吗？”
“我只是想向你证明，在你女儿的身上，我赢了。”他肆意地炫耀着自己。
她感到气愤，这是一种侮辱，一种令人痛心的侮辱！她明白，对这位老同学、老朋友，恳求是没有用的。可是，她很想窥看出他心灵里还藏着些什么．他所要苦心攫取的又是些什么？
“那么，你需要我怎样做呢？”她说。
“我想知道，你认为自己走过的路真的是那样正确吗？”
“我从不后悔！”
“真的？”他惊愕地盯着她。灯光下，她神色平静、凝重，眼角上的皱纹使她显得端庄，三十年不见，风度依然。
“你怀疑吗？”她反问道。
他摇摇头，“但这并未证明是你赢了。”
“你放心，我会说服小菲的。”她清醒了，他是要自己在他面前忏悔，后悔她选择错了道路。而且在她女儿身上去验证她后悔的正确。这可能吗？在今天的中国有这个可能吗？有的人喜欢玩弄历史，卖弄历史，这是因为他从未透彻了解过历史。而玩弄历史的人总不免被历史所唾弃。
“你可以得到女儿的同情，甚至是怜悯，但这并不能说是你赢了。”他揣度过，她迟早会把实情给女儿说的，很可能赢得女儿的同情，使女儿改变主意。可是，这只能说是女儿对母亲的怜爱罢了！
“你很得意！”她突然冷笑着。
“只不过是你太认真了！”
他高兴，大口大口地喝“百事吉”酒。突然，他停住手，颤抖一下，才又若无其事似地眨了眨眼睛，好像眼膜上粘着了什么东西似的。这一个微小的，不易被人察觉的动作，逃不过这位眼科副教授的眼睛。她眯着眼望了望他，很有气量地伸出手：
“后会有期！”
她走了，怀着异常复杂的心情，头也不回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