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一威很害怕。柳素卿出国分明是有意要撇下他。他觉得没有希望了，一切都完了。好狠毒的女人，她是要置我钱一威于死地而后快。
他叫女秘书拨电话找小菲，说她外出了。小茜也不在。他心存侥幸，也许她俩找妈妈给自己求情，心神才稍微安静些。唉，要是谁能够让我复明，我愿意给他全部财产的一半，决不食言！
他害怕得很，想起后半辈子将在这黑洞洞的世界里过下去，浑身颤抖，冷汗湿了衣衫。他真想跪在柳素卿面前，求她高抬贵手，饶恕自己。他什么都答应她，只要她愿意……
后来，他听说小茜也跟着妈妈去，心冷得似掉进冰窖里。他心里骂道：“好狠心的女人！”小茜走了，他连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啊！突然，他的眼球疼痛了起来，火辣辣的似点着了两个火球。完了，一切都完了……
柳副教授的新居。
宽阔的客厅里空空的放着两张木椅子，一张小圆桌，还有两只木板钉的小矮杌。这是原先在厨房里洗衣服坐的，现在也仅充坐椅了。
柳素卿在房间里准备出国的事。虽说她有把握，但还是仔细地做了几个方案，力求万无一失。她这个人就是这样认真，做什么事情都一丝不苟。只是对自己的生活却非常随便，异常克已。当她认为所做的方案满意了，才放下手中的笔，把本子合起来。
房子很宽敞，明亮。窗子很大，阳台也宽绰。放在墙角的那张木辘架床却显得这样渺小，只占了这么一角小地方。她心胸似乎一下子开阔了，精神也爽快了许多。这些天的晦气也消散了。
小菲和小茜回来了。小菲是头一回返新居的，她很高兴．妈妈终算有了个“归宿”。
“不简单，晚年得屋！”小茜进屋就大声嚷道。
“妈。”小菲拉住妈妈的手，“这房子很明亮宽敞。”
“孩子，你就搬回来住好吗？”
“好！”小菲答得爽快。
“东湖苑就由它丢荒！”小茜笑道。
妈妈望着她俩，心里喜滋滋。孩子回家有个地方走动了，有个地方坐下来谈谈笑笑。家似个家了。
“厨房壁橱里有马蹄糕，还有莲子糖水，不吃去！”妈说。
“太妙了！”小茜早走进厨房里去了。
小菲吃着马蹄糕，望了望妈，小心地问：“妈，你出国去？”
“到欧洲给人治病。”妈说。
“给谁？”
“一个国家的总理。”
“哦！”小菲惊叫了一声。
“这么急着走，好吗？”小茜问。
“有什么不好的？”“妈答。
“那钱一威怎办？”小莤有点担心。她看见姐姐眼睛里流露出焦虑的目光。她不赞同姐姐的选择，但又同情姐姐的苦恼。世事是使人不够满意的。
“他不是住在医院外宾区吗？”妈冷冷地说，有意把外宾区几个宇说得更清晰。
“你不能给他做完手术再动身吗？”小茜认为既然手术准备工作做好了，做完手术再动身多好呢？她不了解妈妈的心事，当然也摸不着妈妈是怎个打算的。
“医院大夫有的是。”她上气了。
小菲依旧小心翼翼地望着母亲，她觉得奇怪，一说起钱一威妈就气得脸色变了。你看她连小茜也不理睬，自己哪还敢开口。唉，一向温柔慈和的妈妈，近来变得这样急燥，执着！
“顶用吗？”小茜问。
“我不是院长，管不着。”
“妈，你生气了。”小茜圆睁着眼睛。
“孩子，别说这些了，妈心情不好。”她觉得自己话说得过分粗气了些，不该在女儿面前这样晦气。
小茜心里疑惑，她觉察出妈妈是有心事的。可是，妈妈不愿说，自己也不该去问。算了，等妈妈回来再给钱一威做手术也不晚，死不了人。便说：
“那等你回来再说。”
“为什么要等我，谁定的？”妈顿时又气恼起来。她压根儿就不想给他做手术。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做呢？他的眼睛比别人的高贵？就是不给他做，这又怎样？
“妈，你何必生这个气！”
“什么？谁规定我得做这个手术，不做，我不做！”她气忿地说。女儿从未看见她这样动气过，即使在“史无前例”的时候，她也是忍含着泪水挨过去的。
看见妈妈生气，小茜没再说下去。女儿知道，妈妈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你是很难要她改变的。当然，她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的。那回批斗她，拉去游街，他们有意把她的上衣撕破了，露出了肩背，双手又反缚着。妈严正地说：“你们在侮辱人！”从此，大小会的批斗，她不答、不说、不问，哑巴一个！会后也不做手术，推说是有病。尽管后来又打又推又吊，她都不屈服。苦于首长们要等着做手术，其他医生动刀又放心不过。医院革委会领导才出于无奈向她道歉，“要文斗不要武斗”，才把事情缓和下来。此后，对她也客气文雅了一些，不用再给人坦胸露臂了。佛也会有火的！不能欺人太甚。
小茜瞟了姐姐一眼，有意换了个话题，“妈，你选谁当助手？”
“什么？学校没通知你吗？”
“我，我不知道。”她惊愕了。
“我选你去，就你一个人跟我去。我看了你写的实习报告，以及对U型病做的手术准备工作，说明你对这个理论有所了解，临床做得好。况且到外面走一趟也好，广开见闻。”
小茜默不做声。
“怎么样？小莤。”
“我不去！”
“为什么？”妈吃了一惊。
“为什么要我去呢？”
“这不好吗？”
“妈，你做得过分了！”她瞪着妈妈说。
“你说什么？”
“你是知道我在给钱一威治疗，做术前准备，这何必呢？”她一本正经地说。当然，她很想出国，何况是跟着妈妈去。机会难得啊！但也不能把病人丢开，置人于不顾。
“有人顶替你的！”妈妈不以为然地说。
“我是个预备医生，是医生啊！妈妈。”
妈妈吃惊地望着女儿。女儿身上一种医生的气质深深地打动了她。是的，一个医生要有医生的气质，救死扶伤。她高兴，在女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孩子，这同钱一威扯不上，你不愿去我可以另外选人。不过，我认为你还是去好！”
“我不去，你怎可以说扯不上呢？”她想起母亲刚才气忿不做手术的神态，心里明白，这不是有意的吗？
小菲听了也生气，觉得妈妈太不近人情，撇开自己的事，对一个病人也不该这样。当然，她完全有理由让其他医生动刀，可又何必要拉小茜走，在这个时候出国。正如小茜说的，做完钱一威这个病例出去不更好吗？
“每一个人都会有困难的时候！”小菲冷漠地说。
“哦，你们都这样认为……”妈没说下去，眼眶里隐隐地闪着泪光。她感到很难过，女儿并不了解自己。正当她需要她俩同情，了解自己的时候，女儿却意外地疏远了，怀疑地瞪着眼睛。她分到了房子，本可以更安宁惬意地生活的时候，却闯进个钱一威来，一个心灵如此肮脏的家伙。他怎可以把自己的失恋作为仇恨来报复，而且偏生要在年轻的下一代身上报复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仇恨啊！纯粹是一种嫉忌和怨恨吗？只有她才了解。这一切的不幸，她只想深深地埋在心里，让自己一个人忍受好了。有时她忍受不住，她想过，把胸膛剖开来，让女儿看到自己的心，让她们知道这是一颗怎样苦涩的心啊！
小茜从妈妈的眼神里察觉出，妈妈内心是很苦痛的，唉，为什么要这样忍受，这样克制自己呢？她不明白。母亲同女儿的心是相通的，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
“妈，你有心事，原谅我，是我伤了你的心！”她感到自己没有体谅妈妈，话说得太粗重了。
“孩子，妈妈从来没有怪责你们！”她忍不住，眼眶里滚动着的泪珠儿落了下来。
“妈妈！”姐妹俩见妈哭了，立刻上前紧紧地接着母亲。妈妈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女儿的手臂上……
“孩子，没什么，让妈安静一会儿就好了！”她不想让孩子为自己的事伤心。
小茜搂住妈妈不放，“妈，给我说，你说出来心情就会轻松些。”
“妈，你就给我们说吧！”
妈妈听了，心一酸，眼泪涌出眼眶，簌簌地流着。她终于给女儿说了自己同钱一威的事，以及钱一威这次回来的目的。
她没再流泪，眼睛喷射出一股愤懑的目光，她给女儿说了他们两人见面谈话的经过，越说越气，脸上通红。
“他是在侮辱我，侮辱我们年轻的一代！”妈妈气忿忿地说。
“他的心太肮脏了，卑劣不堪！”小茜气得手脚在颤抖。
小菲脸色惨白，这对她的刺激太大了。她哪会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的复杂。啊！这虚伪的世界原来是比她想象的可怕得多。她这才明白，自己是过于自信了，冒险并不是勇敢啊！就在眼前，她被骗了。他以一种貌似坦诚、友谊的姿态，尽量满足她所要防范的东西，赢得了她的信任，占有了她的心。而占有她的心正是为了中伤妈妈的心啊！一个灵魂肮脏的家伙。妈妈说得对，他是在侮辱我们……
她明白，那天同钱一威回家，妈妈苦涩的心承受着多大的苦痛。妈忍受着，不愿意女儿为自己伤心，又担心女儿落下陷阱。而自己呢？不仅没有分担母亲的苦痛，而且还在妈的苦痛里添了块石头。妈妈是依靠信仰和意志的力量支持的啊！她终于明白，不应该歧视过去，应该冷静地了解过去，要了解自己的过去，要了解妈妈的过去，还要了解中国的过去啊！
她认识了自己的不对。怎可以用哀伤、失望和自暴自弃来践踏自己的幸福呢？这种自我糟踏决不是战斗，而是对明天的失望……
对明天的失望，这是为什么呢？
她终于看清楚了自己那一颗扭曲了的心……
“妈，我错了，宽恕我吧！”她倒在母亲怀里哭了。
“孩子……”她双手紧紧地搂抱着女儿。
“妈妈……”
“我不是要你们同情妈妈，可怜妈妈，我只是想让你们了解真实的历史。我们是这样走过来的啊！”她从女儿的清醒里察觉到自己的疏忽，是应该把历史如实地告诉下一代，使她们能更好地了解现在，展望将来。
“妈妈，你早该给我们说啊！”
对正直的人来说，历史永远是正直的。
小茜很激愤，睑上红辣辣的，“妈，我回去准备一下，同你一起出国。”
小菲神色惶然，她想了想，眼睛流露出内疚的神情，“妈，我搬回家里住。”
妈妈心情复杂，她内疚，可又为女儿的醒悟感到高兴，“小菲，你听妈的话好吗？”
女儿点了点头。
这是充满希望的一代，从他们身上，她获得了力量和支持，看到了灿烂的明天。她看到了一颗颗充满理想和热血的心在火热地跳动，啊！他们跟上来了，正在勇往直前地走到自己的前面去了。她心上一阵火热，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
她感到欣幸，从女儿身上得到慰藉，受到鼓舞。她放心了，生活的莹光屏上的轨迹是这样的清晰……
当她冷静下来的时候，她觉得他很可怜，这个人太浅薄了。她恨他，鄙视他，就像讨厌一只癞皮狗一样。可是想到他瞎了，孤零零的躺在床上，医生的责任心使她冷静了。
“小菲，你听妈的话好么？”
女儿点了点头。
“他是个病人，你还是应同平日一样的对待他。”
“妈妈……”小菲喊了起来。
“妈妈是个医生！”
“可我……”
“你是医生的女儿！”
“妈妈！”女儿竟搂住母亲放声地哭了。
柳素卿高兴地流着泪，她高兴地看到女儿扭曲了的心已经恢复了平稳。更使她感到慰藉的是，她明白女儿的心为什么会扭曲了，又是怎样平稳了过来。
她是值得高兴的，她摸着了年轻一代的滚烫的，而又有点凉意的心，同她们的心一起跳动。是的，要让年轻人了解过去，了解世界，了解真正的、活生生的历史！过多的指责，无穷的忧虑，不必要的埋怨，这只能说明我们这一辈人的无能为力。
柳素卿从女儿身上得到启示，受到鼓舞，她觉得自己的心灵变得年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