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湖边上，耸立着一座葱茏巍峨的笔架山。山脚下亮着的点点灯光，在竹叶丛里晃闪着。这一幢幢玲珑别致的小别墅，就是有名的浸月山庄。
钱一威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翘起双脚，仰望着黯蓝的星天。夜空、湖水、松涛、晚风和啁啁的虫鸣，使他感到孤寂寒凉，心里空虚得很。他问过小菲，也向杨科长了解过，她确是柳素卿的女儿。柳素卿也确实就是他当年认识的那个她啊！
钱一威是星洲财团的大老板，年近半百，身材顾长，一头染色的黑发，看去温文潇洒，很有点绅士派头。他回来洽谈生意，总带着个漂亮的女秘书。这一趟逗留的时间最长。
他头一趟在洽谈办公室里见着小菲，竟一下子给惊住了。他毫不掩饰内心的惊讶，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菲胸襟上插着的那朵荣莉花，入了神。经过这两天的接触，他很高兴，小菲太像她妈妈了！就像她当年离开他时一个样。想着，想着，他浑身火热，狠狠地咬紧牙关，脸颊现出了几道深深的沟纹。他得毫不犹疑，不惜代价地去占有她，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占有她柳素卿！他顿时变得疯狂起来，象一个老练的猎人在追捕着一只稀有的珍贵小动物一样。
“杨科长，你一定要帮小弟这个忙。”他深谋远虑，一手拉住杨科长，要他从中周旋撮合。
“你就只喜欢她？”姓杨的脸有难色。年龄的悬殊，已使他感到很为难了。
他点点头，笑道：“我宁愿出很高的代价！”
“难呀！她妈妈……”杨科长望着他那白皙的脸庞，开大了空调机的开关，房间的温度骤然凉了。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迷上她？
他抽了一口烟，喷出缕缕烟雾，“她欠缺些什么呢？”他当然熟悉柳素卿的脾气。
“房子，一厅三房！”
“可以在东湖苑买一套最好的给她嘛！”东湖苑是港商投资建的住宅楼宇，专供买卖。他随着又说：“她愿意住吗？”
“可以先让小菲搬进去。”杨科长答。
他点点头，“小茜喜欢什么？”
“她是大学生运动会羽毛球冠军，很想辆摩托车，跑体育馆、回家都方便。”
“那太好了！她不会拒绝吧？”他试探着问。
“很难说！”
“小菲的兴趣呢？”
“也很难说，她对什么都感兴趣，又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杨科长想了想，“新潮派的音乐、跳舞、小说她都喜欢，但不沉迷。”
“哦！”他同小菲谈过，印象深刻。她知识广博，有自己的见解，对有些事还颇练达。她对人生世态有自己的宗旨。因此，他相信杨科长的评价，这是一个性情复杂的、有主见的姑娘，她是不容易受人摆弄的，要投其所好。他喜欢这种性格的女人，她难驯服，会刺人，但一旦心悦诚服，她的感情是深沉的，对自己很有用。
杨科长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她爱思索，对事情喜欢从反面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人家没有想到的她都想到了，偏偏是反面的。”他好像在搜寻她的弱点，就像一个奸诈的猎人在装置陷井一样。天晓得这位商人给了他什么样的甜头，竟然这样地卖力呢！
“这么说，她喜欢走偏门！”商人的特有敏感令他喜形于色。
“对了，她想出国。你知道，她公公在美国，来信要柳素卿出去。她劝妈妈申请，可妈妈不点头。为这事，她埋怨母亲不替女儿着想。这头亲事，说不定有一线希望……”杨科长像是有了信心。
“这太好了！老杨，还是你有办法。来，干一杯！”钱一威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要攻其一点！”突然，他觉得眼睛涩痛，忙闭上眼憩息好一会儿。唉，这该死的眼病。好几个医生都检查不出原因。他这次回国想找个中医看看。
杨科长脖子一仰，杯酒下肚。他舔了舔嘴唇，斜睨着钱一威道：“这里办事情都要个证明！”他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偌大岁数的人同一个姑娘结婚？！
“这你完全可以放心。”钱一威说。他明白对方担心自己重婚。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四十五岁的大老板还未成亲，这是很难使人相信的。
“好，事情包在我身上了！”杨科长信心十足，竟用手掌拍了一下胸膛。
“拜托你老兄了，谢谢！”钱一威从衣袋里掏出个信封，鼓鼓的，塞进他手里。
他连忙放进口袋里，用力按了按，知道里面是大面额的外币，才匆匆忙忙地走出门去。
海滩宾馆。
金色的沙滩染上了一道雪白的浪花，在阳光下跳跃着。蓝色的海涛无边无际地扑滚上来，响起了沙沙的低沉的叹息，深邃的海啊！隐藏着说不尽的忧愁……
在一把彩色的太阳伞下，杨科长靠着躺椅，抽着香烟，望着遥远的海的彼岸。小菲坐在胶椅子上，默默地数着涌上脚边的一簇簇浪花。她凝视着，默数着，好像为这浪花生命的短暂感到悲哀，又似乎在为浪花的顽强不息感到兴奋。她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一点儿变化，只有那双微微蹙动着的眼眉隐约地流露出那善感的哀愁。
她在思索什么？
“你幻想过海吗？”姓杨的问。
她默不做声。
“我幻想过，要到海的彼岸闹革命，当州长去！那时候，我真的相信啊！”姓杨的近四十岁，造反派爬上来的。他原先是公社拖拉机站的管理干部，在那人妖不分的年月里搞了几年专案，便转到人事组织部门里来。虽说自己也总结了一些教训，然而骨子里那种夜郎自大，唯我独尊和心毒手狠的气质，总不免有所流露。
她依旧在默数着……
“现在可不能这样了啊！”
她瞧他一眼，好象在问：现在？
“现在应该脚踏实地去幻想！”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她明白，科长的幻想是去当州长，在我们这里该是省长了！
他喜笑颜开，以为自己的话打动了对方，“想问题现实些好，我主张讲实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在金色的阳光下眉飞色舞。
她望着他，好像在欣赏他的精彩表演。
彩色的太阳伞映着他那双小眼睛，和变蓝了的脸颊，好看极了。
“我们考虑过，你家住得很挤，太不像样了。你可以搬进新套间去住嘛！”他有意说得含糊。
她眨了眨眼睛，缄默不言。
“一厅三房，你不满意吗？”
她冷冷地笑笑。
“真的，在东湖苑华侨村！”
她这才笑问道：“是我们单位的房子吗？”
“哦，钱先生的。他空放着，让给你家住很好嘛！”
她摇摇头，“无功不受禄！”
“管他什么功禄的，先宽绰宽绰再说。”
“你今早要我来就是说这些吗？”她弄清楚了对方的意图才问道。
“小菲，我说老钱这个人爱国，有眼光，他肯回来投资就不错嘛！你知道，他在东南亚一带算得上个头面人物，是个大财团的财主。欧洲、美国、非洲和澳洲都有店铺字号，摊字大，子公司多。对他，我们应该团结好。”杨科长说得头头是道，像是背经书似的颇纯熟。
她侧着头细心地听。姓杨的变化莫测，她摸不准他在耍什么心术，只能耐着性子。
他瞟了她一眼，看她心平气和的样子，胆子就大了些，“钱先生很看得起你，认为你是个人才。他知道你想到外面去，很是关心。倘使你愿意，他可以帮忙送你去美国留学。那边有他的公司，也可以给你一份工作。我看他是想培养人才的。”
“这只是一手交钱！”她说。一边摆弄着手上的收录机。
“那不同，他是讲感情的。”他被刺了一下，口呐地说。“老钱是想同你交个朋友。”
她明白了，脸上纹丝不动，心里觉得可笑。姓扬的果然名不虚传，绕了这么一个弯子。她想起由乡下回城那阵的艰难，妈妈到处求神拜佛，章着礼品，上门求这些老爷。想到这些，她心里就恼恨。现在，他竟然又拿自己做买卖。好一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想了想，自己的事慢着点儿，先打发这个“造反派”好了，便问道：
“还有吗？”
“做个好朋友，嘻嘻！”杨科长笑了。
“这么说，你是来做媒，要我嫁给那个资本家老头子？”她一本正经地问。
“这、这……你自己有主意呀！”他有点惊慌。这姑娘好厉害，开口就突出个资本家来。
“你是代表领导来同我谈话？！”
“也可以这样说……不，不，这是我个人的，作为同志间关心嘛！”他嗫嚅地说。
“你不是奉命来吗？”她有意地点了他一下。
他想了想，“小菲，你怎可以这样说呢！”
“他给了你多少‘佣金’？”她显得颇内行。
“废话！”
“我迟早会一清二楚！”对姓杨的这种人，她接触得还少吗？在乡下当知青，凡事都是从最底层往上看的，对社会的时弊看得最清楚、也最深刻。
“你清楚个球！”他冒火了，说了粗话，也想震慑住这个野姑娘。
“杨科长，这一笔买卖，你很卖力啊！”她冷冷地说。话不多，像冰雹似的敲在他脑瓜壳上。他感到一阵目眩。我的天！真没想到这个平日文静的姑娘竟如此厉害。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步步紧逼，连老底也要揭了。他明白，同外商洽谈工作做了这样久，她对此道是很内行的。看来是瞒不过她的眼睛了。于是他心一沉，笑了笑说：
“好，竹筒倒豆子。钱先生说喜欢你，很想和你交个朋友。”他斜睨着对方。
“什么条件？”她完全是一副做买卖的口气。
“这、这……优惠，优惠……”这突然其来的问话令他手足无措。
她瞪他一眼，冷漠地笑道：“我成全你这笔买卖。你叫姓钱的来同我谈好了！”
“一言为定！”
想不到形势急转直下，杨科长喜出望外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