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素卿好几次回家都见不着小菲。不是工作错不开，就是小菲有外勤。她很想多关心一下女儿，尽自己做妈妈的责任。也许她应该少注意些事业，多花点精力在家庭上！然而，这不符合她生活的宗旨。她心情矛盾得很。
近日，外面传说小菲同一位侨商要好，来往得火热。是不是这样，她想向女儿问个明白。这些“知道”、”看见”、“听到”的东西，害死人还少吗？她领教过，也不会相信。可是还得弄个明白才放心。不过，她相信小菲不是个慕虚荣的姑娘，她是有头脑的啊！
晚上，天下若濛濛细雨，马路上湿漉漉的。路灯在雨帘里显得很暗淡。
她吃了一惊，小茜戴着顶白色的安全头盔进屋里来。身上那件天蓝色的尼龙丝束腰雨衣，闪着点点光斑，洋气得很。我的天，她哪来的这身装束，又哪来这辆摩托车呢？
“妈，又是你一个人在家？”
她点点头。
“姐姐呢？”她知道爸爸近来又忙着试制新的电子元件，他不会回家来。
“也许她被工作忙着。”
“但愿如此！”她狡黠地笑笑。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开摩托？”
“早就会了。妈，我是个运动员，明白吗？”她笑道。她是大学生运动会羽毛球冠军，又是摩托车校际代表队的队员。
“明白，我们家的冠军！”妈笑道。女儿从小就是这个野性子，喜爱运动。但她没考体育学院！
“妈，这辆摩托车是我的！”她把车子推到门边。这是一辆崭新的“五十铃”牌的车子，油光闪亮，车身上的包装胶带还未完全除去。
“你的？”
“一位侨商送的。”
“谁？”
“姐姐的朋友。”
“哦，那个侨商吗？”她想起外面的传说，心里一惊，“你见过他？”
“见过！妈你怎么啦？”她看见妈脸上神色很不自然，便说：“姐姐又不是个小孩子！”
“你怎可以要人家的车子？”妈很焦急，这个女儿也太不懂事了。
“呀？你不高兴，我等一下给送回去。可以吗？”
“没你的法子，你说能随便收人家的东西吗？”
“他是走‘后门’，想我在姐姐面前说他的好话。我为啥不能收下？”
“亏你说得出来！”
“姐姐回城那阵，求神拜佛，人家不都收下了你的东西么？”
“那阵是没法子啊！”
“反正他敢进，我也敢要。在姐姐面前该怎样讲，我便怎样讲，不偏不倚。他不高兴可以要回去！我就是这样唇红齿白的，当面对他说清楚了。”
“你还说了些什么？”妈很了解女儿的坦率性情。
“本人现在需用摩托车，到不要用的时候，原车送还。妈，你知道跑体育馆，返家挤公共汽车多辛苦，鞋跟也给踩掉了。”女儿边抹净车挡板上的泥水，边笑着说。
“那他怎么说？”妈在想着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人有水平，不像个市侩。他说，快人快语。这样说就这样办好了。我看，他是想讨我喜欢，不在乎一辆车子。”
“姐姐喜欢他吗7”
“我没问。他喜欢姐姐是肯定的了！”
“他多大年纪？”
“我也没问过，看样子近四十岁，老了些儿！”
“这么大岁数吗？”妈吃惊了。
“妈，姐姐比我们细心得多，何必杞人忧天！”
“唉，你能这样对妈妈说话吗？”妈责备她说。
“妈，你不高兴了，明天我把车子退回去，蹬‘凤凰牌’单车一样活着，只是没那样神气罢了！”
“你一下子改变了主意？”
女儿眨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挺起结实的、丰满的胸脯，美丽得宛如一株迎风挺立的洁白的茉莉花。她抹去手上的污泥，望着母亲说：
“我算尝过了收受礼品的味道，满舒服的，人家送上门来。怪不得有些老头子不愿意离休了，受人尊敬真是安乐得不得了啊！你说骑上摩托，风驰电掣，多么惬意呀！我看做人还是当官舒服。凭一点自觉性，没什么有效的约束。唉，我不是做官的料子，给妈妈你这样一说，心里怪难受的，再漂亮的车子也不想骑了。什么样的人坐什么样的位，这似乎是前世定了，只是老实人哪个朝代都是吃亏的！”女儿不知不觉地发了一通议论，说得有声有色。
“小茜，你少说点好么？我真替你担心！”妈有点忧虑。
“怕我嫁不出去，还是怕我出问题？祸从口出！我才不管这些。你谨慎一世又怎么样？两袖清风，家徒四壁！”
“我说……”
“知足者贫亦乐。我知道你又念这个普句了。”她打断妈妈的话头，“中国要命的就是这句话。贫有什么可乐的？只有穷才革命，才光荣？不知足是绝对的，只有不知足才能进步。这封建的东西不知何时才能清除掉！”她说得振振有词。
“小茜，你懂得多少啊？不就是吃了这几年的苦？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谁都知道，可生活里却从没有这样的直线。你说该怎样办好？只能照着生活的路走下去啊！”
“路是人走出来的。我不相信没有这样的直线，说得准确点是近乎这样的直线。”她依然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这该是你们一代的事了，我老啦！”
“别伤心，妈妈。我只是想你不要这样老实。提级少你的份，住房子排不到你，晋升副教授又怎样，照旧住破屋！”
“小茜，你能给妈妈说点好听些的话吗？”妈妈说不过女儿，笑嗔道。对这些，女儿是有点口是心非的，她的心纯洁得透亮。说到做到，明天她会把车子退回去的。
她洗干净双手，揩了脸，才搂着妈妈说：“妈，我回来是请教你一个问题。”
“哦，你说。”妈高兴道。
“我在医院实习，考试选题是你的U型眼病治疗里的生物电效应部分。你看，我这份报告里提出了一些新的数据，可否从这里面得出另一个结论呢？我提出了又一个见解。”说着，她从挎包里掏出那份报告书，递给妈妈。
她细读了一遍，边看边点头，有时又皱着眉头在想。对医学上的东西，她向来是很认真的，何况是女儿对自己提出的见解有不同的看法。她很高兴，女儿细心地研究过她的论文，理解得颇深刻，而且大胆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只是限于经验，她得出的结论还欠周密。但还是不失为一篇有水平的实习报告。
“一篇好的实习报告。”妈妈说，“这数据可不可以在不同的条件下，重复作几次试验，然后再对比研究出正确的、合符实际的结论呢？当然，不一定能作出结论，但可提出个看法。你这点还做得不够周密，对吗？”接着，她详细地给女儿指出好几处不恰当的甚至是错误的地方。
“妈，你真有本事。你的眼科理论，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女儿笑道：“你的副教授论文，写得太好了。我可以向全世界宣布：妈妈是医学的天才！货真价实的副教授。其实，早该是教授才对。”
“你疯了，傻丫头！”妈笑嗔道。
“我会跟上来的，妈妈！”
“小茜，回去把报告修改好。以这稿为基础，往后还可写篇论文。”
“真的吗？”她知道母亲对待科学从来是严格的，决不随便称赞。她很高兴，妈妈给报告的评价竟这么高。
“你可不要翘尾巴啊！”妈妈用手指敲了敲女儿的脑门。
“妈，你说我们这一代有希望吗？”
妈妈点了点头。
“这愤愤不平的一代！”她学着妈妈的声音说。还未说完自己又笑了起来。
妈妈一点儿也不恼怒，反而高兴地说：“这是有希望的一代！”
呼的一响，小茜骑着车子风驰电掣地驶跑了，灯光下，倏然间消失在濛濛夜雨中……
窗外，雨淅淅地下着。
立秋已过，天气凉爽了，还下着这样的濛濛细雨，很少见。
今天是星期日，柳素卿哪里也没去，也不安排其他项目，一心在家里等小菲。她似乎预感到了小菲今天一定会回来。
她缠上围裙，在厨房里忙了好半天，给女儿炒了一钵子成酸菜，下了一大汤匙的红糖。金色的带着点透明的咸菜头，切成片片，和上油糖，光泽闪亮。色、香、味都是上乘的了。小菲爱吃这个小菜。小时候，每逢饭桌上摆有成酸菜，她准多添一碗饭。今天，这酸菜的味道分外香甜！
忙了一大阵，她才坐下来。不时地望望窗口，马路上湿漉漉的，没几个行人。闹热的街道显得很清静冷落，世界好像变得安宁了。
她坐着等小菲，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空闲，这样的安静。即使在医院坐牛栏，除了写交代材料和那些千篇一律的思想汇报之外，她脑瓜里还在思考着医学上的题目，一个个的想，给自己的技术做一个阶段性的总结。她的心很平静，因为她相信自己走过的道路。
可是，今天她坐着闲得心里发慌，好像失落了什么东西似的。其实，她哪里闲过，她的心一直在突突地跳动。昨夜小茜的那辆摩托车把妈妈的心搅乱了，犹如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水里，泛起了波浪。她担心小菲，唉，这样大的事怎可以不给妈妈说一声呢？
墙上的老挂钟当当的敲了十响，小菲还没有回来，她到哪儿去了。蜜湖度假村吗？那地方真的这样吸引人？
“小菲忙什么去了呢？”
屋里空空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