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一辆崭新的白色面包车停在花园新村街口。车上走下来吴凌筠和家海娘。凌筠刚才送四妗到医院看病，顺路又载了家海娘回来。说来也巧，上回拈阄，凌筠回家海竟拈着了紧挨着的两座楼，家海房间的窗口正好对着她家阳台，小声喊一句也听得见。他俩有时就这样“打电话”，谈个不亦乐乎。每逢其时，家海娘就一味地笑。
家海娘回到家里，见儿子正忙着安装电视机天线。本来只消在阳台上安放上去便行了，可他却要加上个“放大器”，调整得一丁点儿雪花也看不见。村子里就数他的彩色电视机调得好。
“家海，是她送我回来的！”他娘满心高兴地说。
“嗯。”
“你没听清楚？是凌筠开的汽车。”
“她早学会了。”家海依旧在调整着天线。
“今时不同往日，现下的姑娘就是有本事。”娘喃喃自语，“我返来时，听见背后汽车响，没在意，谁知车到我身边就停了。啊呀，没想到是凌筠妹子。这孩子眼尖，又有心，硬是把我拉上车，……”她说着，笑着，从手提袋里拎出一袋袋鸡腿、鱼丸和苹果。
“好，没有一点儿雪花了。”儿子对清晰的画面很满意。
“怎么说没有嫁妆？这不祥样齐全。”现下有屋、有钱、有谷，她一心沉迷着娶媳妇的事。
“妈，我是说雪花……”儿子指了指电视机。
母亲瞪他一眼，也觉得自己可笑：“你跟她明说了么？”
“说了。”
“她点头了？”
“没有。”
“摇头了？”
“没有。”
“那她说什么了？”
“人家心里还念着少文。”他只好照着自已想的意思说了。
“我不信。村子里就数她对你好！”母亲叹了一口气。
“只欠一针也缝不好衣裳。”
“再过三个月又八天，你都二十六了……”母亲又喃喃自语。
晚饭后，家海便到隔壁去了。
近日来，凌筠看去消瘦了，眼眶也现出个黑圈儿，家海担心石场工作劳累，工程越来越艰巨，且灰尘大，很容易染上职业病，何况她这个人干起活来是不要命的。
“工作很累么”家海关切地问。
“没什么。罗拔臣很能干，技术上的事由他去管。他这个人有钱就卖命。”
“你瘦了。身体哪儿不舒服？”
“好好的。”她笑道，眼睛充满感激的神情。
“又是为少文的事？”
“只是为他担心。”
“我知道。”
“家海，我拖累得你好苦。”
“我愿意等待。”
“不要这样。你要等到何时才了！”她深深为他那纯真的感情所感动。然而，她认为自己并不象他所想象的那样纯洁，因为自己终究是一个曾经爱上过别人的人。
“我自己也不知道。”家海笑了。他理解她，也体谅她，可是，又感到她的想法有点可笑：“你脑子里的封建思想残余，会有一天被抹掉的。”
“这得由我自己来抹掉。”她也笑了。
“玉珍走了。少文看去消沉了许多。”家海若有所思地说。
“你有没有觉察他情绪不好？到了石场，离家才几里路，也不回去看看。好象家乡的成就象块石头一样压在他身上。”她说。
“自从他当上襄理之后，只顾着自己赚钱了。”
“你觉得田小姐这个人怎样？”
“一个不简单的女人。”
“我问过罗拔臣，他说姓田的不是总公司派去的。她只是少文的私人秘书。”她说，“上面给我们通过气，怀疑他们利用运石车队走私。我留意观察他们装卸石子，没发现什么异样，海关也检查不出什么来。”
家海说：“我今早同关乃庸通了电话，近日少文同姓田的合伙做黄金生意，赚了一大笔钱。他还说姓田的是经何兆行介绍才认识少文的。这里面有什么文章？”
“又是他，何兆行！”她说，“最近何兆行呆在家的时候多，很少到其他地方去，也很少过境。四妗还说，他回头了！”
“人心隔肚皮。何兆行分明把亲儿子推到了泥坑里。再说，近日他常去金星楼饮茶，香港常有人来，兴许是搭上线了。”
“一个人要是为了钱，什么缺德事都敢去做。”她想起何兆行向来整人、害人、欺负人的事，很是气忿，“如今日子好过了，还干这些事！”
“哼，目的卑鄙，手段就更加恶毒。早年，他搞‘突出政治’是为了‘官’、为了‘权’；眼下，他搞投机走私，为的是一个‘钱’宇！”
“说得深刻。”凌筠点头表示赞同，不知少文存个什么心！过几天总公司邀请我去香港考察，我想再劝劝他，尽个朋友的责任。”
“钱大面大。倘使他发了财，怕你也劝不动。”沈家海说，“少文人很精灵，田小姐又有资本，两人一拍即合。听说姓田的同‘光陆开发公司’有牵连，若是真的就麻烦了。”
“‘光陆开发公司’？他会再上这个当吗？”
“近墨者黑。早两年他恨死自己的父亲，如今却是言听计从，你说是何道理？不管他听不听，我们还是把话讲在前头，让他好生想想。”
“你在村里多留神点何兆行。”她说。
“我知道。”他递过去一瓶罗汉果晶，笑道，“这东西很润肺。”
她笑了关，接过手来。
果然不出沈家海所料，何兆行同香港来的人搭上了线。那天深圳旅店有人来电话找他，刚好是家海接的。何兆行不敢径直去旅店，便约好在金星茶楼晤面，岂料还是逃不过家海的眼睛。
自从事发之后，何兆行固然恨死阿牛，但也非常恼恨家海，觉得他处处在盯着自己。他知道家海对自家有仇，长期来对“小天安门事件”耿耿于怀。不过，那时候阶级斗争你死我活，不踩踏几个人能上得去吗？彼此结下冤仇是难免的了。只是前些天他被撤去治保主任的职，由沈家海接任，这确实太肉痛了。要知道现时港客来往的多，这是个肥缺。因此，便又更恨沈家海了。
那天，吴木生找他谈。证据都在人家手上，他只好低着头听人说话。平心而论，吴木生的话也不无道理。他说土改到现在，村里出来七个干部，三个判了刑，三个犯了错误，连同他何兆行在内。还不是因为走私受贿的事！现下生活富裕了，用得着干这号不正经的事吗？可是，一想起这趟丢掉了上万港元，便又觉得心痛，暗自盘算着捞回这万把元就收手。因此，他口上唯唯诺诺的满老实，平日也懒得出门，乐得四妗心里笑，说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可他内心却恨死了吴木生。姓吴的竟提出现下队里资金足、门路多、摊子大，用不着过境捡废旧了。往后要做这生意，可以在白马地设个废品公司。经他一说，村人竟一致通过撤销过境小组。这无疑是一刀斩断了何兆行的通天路。他找吴木生说过，这是白捡来的啊！吴木生却笑道：有好的就不用去捡破烂了！这分明是故意作难自己。他敢怒不敢言，再加上不让搬新屋的事，心里更恼火了。虽然吴木生还掌握政策，让自家老婆去拈阄，但终究是给人看扁了。
正在怒气未消的时候，香港来了人。起先他想看看再说，冷手才好抓个热煎堆。来人笑道：“老弟，你担心个球。塞胀荷包，有个风吹草动你不会溜过河去？儿子在那边，家里只留下个黄睑婆，你人过了去，不会娶回一个么！”
两人讨价还价斟酌了好一会才谈妥了。何兆行便写了几个字给儿子，让来人带去。待到见面时却是田小姐亲自带的信。随即田小姐又当了少文的秘书。
自那天之后，他很少上金星茶楼了。天天藏在家里，不是看电视，就是加工红宝百，人也变得和蔼了。村里有些人认为他知错改错了，竟又议论着让他搬新屋。他听了口里说“多谢”，心里可不焦急。在塘口旧村孤零零的一户人，活动手脚才方便呢，只是心里老忌着治保主任沈家海。
沈家海为何兆行的事想了许多。香港那边来的情报说明他们上回得了手，可我们就是检查不出来。他怀疑少文那台“富士”牌轿车有鬼。这两天，他把“富士”车的图纸资料详细看过了，而且还反复地校对了好几回。他把事情都给吴木生谈了。老吴沉吟了好久才说：“狡兔三窟！你看着办好了！”吴木生边防经验丰富，胸有成竹，只是有心放手让年轻人去做。
这一夜，何兆行躺在床上合不着眼。沈家海那双犀利的眼睛，仿佛老在一眨不眨地nr翁自己。
平静的沙湾并不见得平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