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势造英雄!那场令国人心中阴霾尚存、余悸未消的汶川地震曾经涌现和打造出许多英雄。在普罗大众和各色媒体的热忱参与下,昔日与灾难一起瞬间爆发的那种感天动地的凝聚力量和民族精神,像一座丰碑已然定格在历史的天空。但激情退潮之后,倘若我们能够冷静地回顾与审视,全景式解读那段不应忘却的历史,似乎更能体会一种别样的滋味。
01奇遇
大自然是令人向往也是令人敬畏的,天人合一是人类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的美好夙愿。上苍一次无意间的“泼墨”,让四川成为令人神往的天府之国。进入四川的山林田野,你会被形态各异的山峰、气势磅礴的河流、千奇百怪的植物所魅惑,会情不自禁感慨上苍为何对四川如此青睐有加。倘若你来到绵阳辖区北川地域,那美轮美奂的景色,更会让你如醉似痴。城外有独特的地质结构,自然形成、数目众多的堰塞湖泊十分壮观。来到城外的山峦,你会看到松柏林立,幽兰遍地,杜鹃盛开,百鸟欢歌。你聆听、你观赏、你凝神遐思,会情不自禁进入一个梦幻般的神话世界……
2008年5月12日,国兴银行北川支行行长龚江与当地出名的“情痴教授”,正在这个美丽的神话世界里把酒言欢,他们犹如寄情山水的现代“隐者”,尽情享受大自然赐予的佳馔。
一处简易的山野小屋,一张简陋的餐桌上,摆着两盘简单的家常菜,两人正在为复杂的“三农”贷款问题“斗智斗勇”。他们在推杯换盏之际、步步为营中掂量着对方的诚意,刺探着对方的底牌。
事实上,教授之所以被冠以“情痴”的雅号,不仅缘于他对一位川妹子几十年不渝的痴情,更源于他对栽培当地一种神秘植物的坚持。在消费主义蔚然成风的年代,龚江行长坚定地认为“情痴”出现的概率恐怕不会高于恐龙出现的概率,所以他对教授申请农业科技项目贷款的事情饶有兴趣。
教授种植的佳品,据说是一种壮阳活血强身健体的山野菜。消息传出,小城哗然,有人戏称这是风流人物培育出来的“风流菜”,在当前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许多人猜测说一定有卖点,市场大。这话像山风一样吹遍了小城的角角落落。
5月12日上午十时,风闻传言的龚江抽空来到教授的种植开发基地考察。看到满目酷似油菜般绿茵茵的山野菜,蓬蓬勃勃地疯长成一片绿色的海洋,龚江心旷神怡顿生爱怜之情。龚江的“贷款嗅觉”告诉他,教授所言不虚。虽然作为国兴银行的一位基层行长,支持菜篮子工程和农业科研项目贷款在一定额度内他都“大权在握”。可惜要做到将来市场的开拓和持久的发展,仅有短期内的卖点还是远远不够的,山野菜端上餐桌之后的营养、品相和口感能否符合食客的长期饮食习惯,还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信贷资金投入后不沉淀的基本保障尚有悬疑。
“一水护田将绿绕”,“浮生难得半日闲”!龚江的脑海里突然间蹦出两句优雅的诗句。于是,他颇有兴致地沿着田垄边潺潺的溪水缓缓地踱着,贪婪地享受着菜地里隐隐飘来的阵阵清香。他正在浮想联翩之际,一位铁塔般的壮汉挡住了去路,让不够健硕的龚江一时感到自己的渺小。仰脸而视,原来是与他有一面之缘的教授,兴许是往返于田间地头或常食自种健身野菜之故,眼前这位身兼科技工作者和民营企业家的教授,黧黑的脸颊布了几道核桃纹,岁月沧桑的痕迹雕刻在脸上,明显儒雅斯文之气不足,壮硕孔武有余。两人一见面,教授就老朋友般伸出手拉着龚江,盛情邀请他共进午餐,执意让他品尝品尝自种的山野菜。
投缘的人往往在见面的第一眼就能找到感觉,两人不期而遇,都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相见恨晚之意。虽然龚江只是出于礼貌稍作推辞,教授却认真对待,面露愠色:“我又不是贿赂你吃海参鲍鱼,拉你下水套取贷款,就近吃点自己种的蔬菜、自己养的土鸡,龚大行长也不给面子吗?”
龚江在多年的行长生涯中,遇到的想得到贷款的企业领导都是阿谀奉迎,极尽所能讨取他的欢心,像教授这种态度、言辞直硬恳切甚至有些讥讽意味的挽留方式,他还是第一次遇到。龚江想探知教授的真实想法甚至是“真知灼见”,就答应了教授的要求。
午饭极简单又极时尚,一只土鸡,一道蔬菜基地种植的时鲜菜品,摆在一个形状不规则却颇有创意的樟木树墩上。酒过三巡,菜过两味,二人就从高手过招般的攻守辞令,转为碧地蓝天之间天马行空的海侃神聊。
得知龚江大学毕业后为了一份无望的爱情主动从省城回到北川工作,貌似粗犷却不胜酒力的教授立时一反常态神情恍惚。
怎一个“情”字了得!自以为年过六旬百毒不侵的教授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感慨。向龚江幽幽忆起自己三十年前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奇遇,与面前这位行长推心置腹。
教授原本是来自京城的一位知识分子,三十年前竟然为情所困放弃了都市生活,义无反顾地来到贫穷闭塞的四川山区坚守至今。
那是号召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六十年代,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支援边疆建设的热潮推动下,大学毕业踏上工作岗位不久的他踊跃报名,从北京某农科院来到四川帮助当地农科院进行农田科技实验工作,从此与北川山区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在田间实验中迷上了一位不同凡响的北川姑娘。姑娘秀外慧中,集川妹子美丽、质朴、温柔、干练的众多优点于一身,姑娘用勤劳的品质和细腻的心思俘获了他青春躁动的心灵,他在孤寂的异乡与姑娘越走越近,最终演绎了一起在那个年代也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那天,他向村支书要了乡村会议室的钥匙,托词说晚上要在那里加班完成实验报告。热心的村支书回到家里,唯恐一心扑在科研事业上的年轻人不懂得爱惜革命的“本钱”,就让老伴煮了几个鸡蛋放进陶罐里,自己提着去会议室给黑黑瘦瘦的知识青年补补身体,未曾想一头撞到胆大包天的两位年轻人在那里偷食禁果。支书看到两人的“龌龊”行为惊得目瞪口呆,手中装鸡蛋的陶罐顿时掉到地上成了“残渣余孽”。他狠狠地甩下一句:“大知识分子原来干的是这样的大事!”继而愤愤然转身离去。
支书对这种伤风败俗的行为及时进行了无情的举报。
北京农科院领导收到举报信高度重视,连夜召开党委会研究处理办法。让众人大跌眼镜的是,他们采取了在当时看来是极为宽容的“治病救人”的做法:急令教授火速回京,指定一位院党委委员对其“作风问题”进行重点教育,同时为了消除在当地造成的不良影响,院党委派人赴川进行了深入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最后勒令教授作出深刻检讨,并向女孩的父母致歉,再据群众意见进一步追究责任。事实上,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种最大限度地宽容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作风”的处理方式尽管使当地群众颇有微词,但教授感激涕零痛改前非后完全可以“重新做人”。“据群众意见进一步追究责任”只是表明了一种态度,并无实际内容。但年轻气盛不识时务的他竟然毫不领情,逆潮流而动,坚决不服从组织处理,坚决认为这是爱情力量使然,坚持自己全无过错,不顾一切地要让爱情开花结果。其后他的人生虽然打赢了爱情保卫战,但却遭遇了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磨难和挫折……
教授的痴情故事让龚江感同身受唏嘘不已。他不敢相信人生竟然如此的戏剧化,两个不同年代不同地方的人竟然有着奇特的交集:相同的情感困扰和共同的人生际遇。所不同的是给他们施加压力的对象不同,一边是单位领导和革命群众,一边却是身边的至爱亲朋,都是举着爱的大旗,唯恐他们误入“歧途”。
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在不知不觉中多喝了几杯,一瓶一斤装的二锅头一会儿便见了底。但龚江自忖酒量,这应该还是小菜一碟。
吃罢午饭,龚江与教授已是惺惺相惜,俨然相识几十年的老朋友。两人并肩徘徊在教授这片绿色开发基地,开始深入探讨种植情况。
他们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脚下剧烈颤抖起来,东摇西晃站立不稳。起初龚江以为教授为了省几个铜板备了假酒,是劣质酒精在身上作怪。但侧脸望去,与他并肩而行、原本高大孔武的教授突然满面惊恐,继而,也许是因为重心过高或者剧烈摇晃,教授已经失去平衡踉跄倒地。
龚江脚下的大地还在继续颤动,且振幅越来越大,很快就地动山摇起来,沉闷而又恐怖的巨响随之呼啸而来,眼前骤然暗如长夜。在天昏地暗之中,他被强大的冲击波抛了起来,仿佛被人在空中转了几圈后狠狠地摔倒在地,刹那间晕头转向,懵懂中龚江举目四望,整个世界已被弥漫的滚滚烟尘所吞没,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尘土味,令人窒息。
核爆炸!龚江的脑中一时涌出世界末日的恐怖镜头。他听说当年国家三线建设时,四川山区建有秘密兵工厂。那时世界风云变幻莫测,第三次世界大战似乎一触即发,国家领导人为了应对敌对势力的攻击,发动民众积极备战备荒。“深挖洞,广积粮”。处于内陆腹地的四川深山老林,因藏有重要的军工企业重地,极有可能成为敌方首选的攻击之地。
倘若真是核爆炸,自己将瞬间“灰飞烟灭”,核辐射的威力他早有耳闻。
“爆炸”继续施展淫威,视野之内的建筑物纷纷定向爆破一般轰然倒塌,顷刻间满目废墟。近在咫尺的大地竟然裂出一道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沟壑,仿佛巨兽的大嘴肆意吞噬人间的生灵,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刚才还在田野里劳作的一位农夫眼睁睁地被吞没了。山崩地裂!天塌地陷!这些曾经在书本上读过的词汇,科幻片中看到的场景,此时惊心动魄活生生地展现于眼前。
“地震!”
身旁的教授率先反应过来,他大喊一声,爬起来,撇下龚江,东倒西歪地向他的种植基地奔去,因为那是他倾尽心血的研究成果。震荡中,教授的两条腿好像被狂风吹动无法自控的枯树枝一样,看上去随时有折断的危险。
教授的惊呼喊醒了龚江,他身为行长的角色意识即刻复苏,大脑的第一反应是:国兴银行北川支行的办公楼和在楼房里工作的七十位职工!
历来处变不惊冷静从事的龚江,此刻心里惊慌得无以复加。情急之下只顾拔腿向北川支行方向狂奔,一时间自己父母兄妹的安危也浑然忘却。
地震的刺激和酒精的作用,使龚江一时急火攻心、血脉贲张,他恨不能插翅飞回办公大楼看个究竟。但在大自然的淫威面前,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渺小到举步维艰。
在突然间面目狰狞的旷野上,独行侠般的龚江在懊恼中顽强地向前奔跑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在东倒西歪异常艰难的奋进中,龚江发现昔日开阔平坦的道路已被强震扭成了麻花,通往县城的公路全部扭断、撕裂,机动车辆根本无法通行,自己情急之中忘记开车反倒歪打正着提高了速度。
脚下的大地仍在不时痉挛般的颤抖着,路旁的建筑物几乎无一幸免全部倒塌,变成一堆堆瓦砾。
看着眼前令人不忍目睹的惨状,奔跑中的龚江心揪得越来越紧。北川城里国兴银行的办公大楼怎样?大楼里工作的七十名职工如何?那可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事啊。一种不祥的预感磐石般堵在心头,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不能想,不敢想,此时的龚江一路上只有祈祷,只能祈祷。那七十张熟悉的笑脸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他们应该没事,肯定没事,一定已经安全脱险。他一边奔跑一边下意识地摇头,似乎要将所有不祥的感觉甩在身后。还有那个人,那个让他朝思暮想无法释怀的人,她会不会也在国兴银行的办公大楼里?
龚江花了不知几倍于平时的时间,终于跌跌撞撞跑回面目全非的北川城,眼前的惨状再次冲击震撼了他的神经:北川城四周景色秀美的山峰,竟像少女的裙衫遭到野蛮撕扯,崩塌后遍体鳞伤的山体赫然裸露在外。繁华喧闹的县城几乎被夷为平地,城内地表沉陷,几幢劫后余生的建筑物,也只留下孤零零的残垣断壁,在风中述说着刚才那场灾难的残酷。昔日熟悉的街道而今不见了踪影,全部被遍地的瓦砾覆盖。震后幸存的人们正在恐惧中仓皇撤离北川县城,仿佛战乱中的难民,个个余悸未消灰头土脸。北川县城笼罩在一片无边的悲恸与死寂之中!
失去参照物的龚江在废墟中茫然四顾,焦急地寻觅,根本无法找到县城的中心方位,更不知国兴银行办公大楼的所在,一时心急火燎头大如斗。正焦急时,一位熟悉的交警救星般出现在他的面前,阿弥陀佛,龚江不禁感谢起身处小城的人脉优势来。在这位留守城内的交警带领下,龚江终于找到了通往国兴银行办公大楼的“通道”,攀爬到办公大楼的废墟上。
尽管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尽管饱经冲击的神经已备受考验,但眼前的惨状还是让一向刚强的龚江无法接受,几近昏厥。
天啊!原本六层高的办公楼已经完全垮塌,变成不到两层的残垣断壁;国兴银行的招待所、职工住宅楼也未能幸免。往日,这是一个四合院式的楼群,办公楼、招待所、宿舍楼围成一个院落,形成了一座堡垒式的建筑,一道颇有气势充满威慑力的铁门将危险和喧嚣挡在院外。这个大院曾是北川县城安全和谐的所在,孩子们在院内快乐地嬉戏,大人们茶余饭后在绿色的藤蔓下休息聊天。藤蔓下的三张白色大理石圆桌成了院内的露天“议事厅”,男人们在这里讨论球赛、畅谈时局;两个悬挂在大古槐下的摇椅成了院内家属的休闲胜地。每当夜幕四合,四合院内就充满了欢声笑语。现在,这一切竟变成了一堆堆高高低低的瓦砾,如果不是那棵历尽沧桑的古槐依旧矗立,龚江怎么也不敢相信这里曾是他工作与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龚江艰难地爬上废墟,急切地四处寻觅生还者,他发现废墟旁边的空地上,躺着一位身受重伤的职工,他的爱人正在专心包扎着丈夫身上的伤口,细心地擦拭丈夫淌血的脸颊,不时伏在丈夫耳边柔声细语地呢喃,鼓励丈夫一定要挺住。这位平常内向娇羞的小女人,而今在龚江面前毫无顾忌地向丈夫传情达意,唯恐失去了她的挚爱。
龚江急忙走过去询问:“伤得厉害吗?大楼里的其他人呢?他们的情况怎样?”
受伤的职工听到行长熟悉的声音,艰难地睁开失神的双眼,痛苦地咧了咧干裂的嘴唇,泪水猝然间涌了出来。他悲伤地告诉龚江:“太惨了,整幢办公大楼只爬出来三个人,两个轻伤的同事出去报信了。”
受伤的职工说完,停顿了一会儿,吃力地抬起右手朝废墟指一指:“好多人,都压在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