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指好像一记重锤将龚江的心狠狠地敲击了一下,钻心的疼痛使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他最不敢想象最不愿接受的残酷现实就在面前,极度的悲伤瞬间弥漫周身将他吞没。自己在喝酒聊天时,职工们却在坚守岗位工作,以至葬身于此。这样的灾难为什么要降临到他们头上,七十个年轻活泼的生命就这样生死未卜。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情愿承受这一切的是自己,是自己该有多好啊!如果他们遭遇不测,自己的余生将永远背负沉重的心灵十字架,这个十字架太重太重了——七十条鲜活的生命啊!他龚江怎能背负得起?危难之际,坚守在工作岗位上的居然不是自己——国兴银行的支行行长,自己如果在场,兴许可以组织大家及时撤离。即便不能撤离,他也可以与自己亲爱的职工们同生共死并肩作战,可如今……他真想一头撞在冰冷的水泥板上一了百了,不再遭受自责的煎熬。然而逃避是他龚江的性格吗?决不是!他要为拯救生命而开始工作。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尽可能抢救职工的生命,为责任、为良知、为友谊、为爱心而工作。
严酷的现实逐渐让龚江的情绪冷静下来,他想,自己不能倒下,必须面对,必须挺住!只有外面的人挺住了,里面的人才有生还的希望!否则,后果更加不堪想象!自己毕竟是一行之长啊,面对苍天导演的这出惨绝人寰的悲剧,伤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永不言弃,顽强应对。
可应对又谈何容易。此时震区的通讯全部中断,手机成了带在身边的累赘,北川唯一一条与外界联系的公路扭成麻花状,整个县城成为盲区,外边的信息传不进来,里边的信息也传不出去,一切只能靠自救。
依然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龚江,首先把那位伤势严重的职工与他的爱人一起安置到空旷的安全地带。没有医生,没有药品,没有办法送出伤员,也没有懂医的护理人员,龚江暂时只能这样安排。
安置好伤员后,他匆忙返回到办公大楼的废墟上。实际上龚江进入县城的刹那间,就意识到北川伤亡极其惨重,人、物损失巨大,活着的人自顾不暇。在恐惧中没有人愿意放弃本家本单位的救援而帮助国兴银行拯救银行的职工。聪明善自保的人都明白,在慌乱中远离国家银行,远一点,再远一点,不会招惹是非。如果跑到银行去“热心肠”地救死扶伤,进入金库“帮忙”抢救国家财产,假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问题,假若财产有所损失,等到慌乱过去之后,搭近或者进入银行的人就会被列入怀疑对象。
龚江想,现实社会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许多人所持的态度。且看公共汽车、地铁上,有几个人愿意让出自己的座位给老人和孕妇?当一个人处于危险的境地时,有多少人愿意伸出温暖的手拉他一把?社会道德的沦丧让国民们经常叹息: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我们的物质财富增加了,精神财富却丧失了……做好事值还是不值?
龚江意识到他将是孤军奋战。他更明白时间就是生命,地震后七十二小时之内是最佳的救人时间,当务之急是救人!自己现在唯一要做而且必须马上去做的,是尽快掌握被困职工的情况,想方设法挽救他们的生命,组织有效的救助。
可是刚刚过去的主震波仿佛不甘心就此退却,余震像一个打摆子的病人,每隔三到五分钟就不依不饶地发作一次,不时有断壁垮塌,不断有废墟再一次倒塌。
龚江爬上废墟,从办公大楼到两栋宿舍楼到国兴银行北川支行机关招待所,逐个呼喊职工的姓名,反复地喊,歇斯底里地喊,希望能够听到回音。
一次,两次,三次……
在阴暗的天地间,回荡着龚江声嘶力竭的喊叫。
龚江在来回搜寻时,突然发现一块竖起的水泥板上挂了一串紫色的布蝴蝶。微风吹来,蝴蝶飘飘欲飞,让他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幻觉。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那是郝苗的身影。龚江记得郝苗办公桌靠着的窗台上有一串紫色的布蝴蝶。龚江特别喜欢那娇艳灵动的姿态,虽然那些蝴蝶只是紫布扎制而成,却一个个呈现出展翅欲飞的模样。每当龚江走进郝苗的办公室,总会注目于它们,那一刻他会突然感觉一股春风扑面而来,心也随之莫名其妙地加速跳动起来。那一刻,他想起了两个人的青春岁月,对北川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更加热爱和依恋。那一串紫色的蝴蝶仿佛是一个信号,郝苗也埋在了楼里!龚江睹物思人,又是一阵狂喊。
废墟下终于传出一声微弱的回应。
回应来自倒塌的预制板下隐约可见的柜台防弹玻璃处,这声音龚江太熟悉了,是营业部职工昝琦,龚江听到声音惊喜万分,总算是有人回应了!有人回应,就是说有人还活着,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
龚江赤手空拳,身边没有任何救援工具,他只好用双手搬动压在昝琦头顶上的砖石和水泥预制板。但那些垃圾大多都有千百斤重,而且都被钢筋连在一起,一个赤手空拳的人是根本无法搬动的。龚江也意识到自己一人无法撼动那些东西,但他此时什么也顾不得思考。俗话说“忙人无智”,此时的龚江慌得六神无主,他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把人解救出来。直到他的手磨破了皮,人累得精疲力竭,折腾了半天仍然徒劳无功时,龚江才冷静了一些,不得不停下双手。他俯身贴近瓦砾安慰昝琦:“我陪你共同挺着,一定要坚持住,救援部队马上就要到了。”
龚江安慰了一番昝琦,又向他了解其他被困人员的方位。龚江把纸笔捆到一根长竹竿上,从缝隙中递给昝琦,让他画一张草图递出来。
通过与昝琦的交流,龚江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他想,有了一个幸存职工的信息,就会有两个、三个……他就可以组织有效救助了。龚江一直紧紧悬着的心似乎稍稍放松了一点。
心情逐渐放松下来的龚江就有了智慧,他想到了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他决定利用这个间隙,马上采取下一步行动,寻找水和食物。龚江想,北川的公路交通全部中断,外援的队伍短时间内进不来,有组织的留守人员和一时逃不出去的人员缺吃少喝是在所难免的,要让已经从废墟中逃脱出来的受伤职工延续生命,必须有吃有喝。如果没有食品和水,他们的生命很可能得而复失,这些职工是经不起折腾的,尤其是饥渴的折腾,不能让那些从死神手中逃脱的职工再次遇险,必须为埋在废墟里仍活着的职工准备食物和水。现在他一人没有能力救他们出来,但是要想尽一切办法,从废墟缝隙中递进去一点水和食物,让他们坚持活下来。只要能坚持下去,就有生存的希望。龚江想,国家派遣的救援部队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龚江想起国兴银行大楼附近有两家超市,都是平房,不知倒塌没有,即使倒塌了,也应该能想办法找到食物和矿泉水。
他赶过去,和一些市民们结伴而行寻找必需品,他们看到一家超市已经完全垮塌,另一家虽已垮塌但尚有通道可以爬进去。
我们不能指责那些在地震中哄抢食品的灾民们,人在饥渴的情况下,不可能“温良恭俭让”。我曾亲眼目睹了汶川大地震的惨烈情景,亲身经历了这场触目惊心的灾难,我感到有责任把震区发生的一切告诉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们,让人们铭记这段历史,这是时代赋予作者的使命。
汶川大地震发生后,灾区所有的人在心灵深处都经历了一场山呼海啸。这场灾难来得猛烈和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它仿佛一面魔镜,照出了每一个人的灵魂,让人们看到了许多在平常生活中见不到的残酷和丑恶,看到了平常看来不可能发生的卑鄙行径。不用粉饰,这场灾难成了少数人发家致富的最佳时机。在灾难发生的第一个月里,有些地方出现过哄抢食品的行为,也发生了一些盗窃的现象。对于前者,国人还可以理解,灾情发生后第一时间到达现场的人,肯定会谅解这种自保的行为。对于后者,谁见到了都会深恶痛绝,尤其是有一些人听说堰塞湖的堤坝要垮塌,所有的楼房都将成为汪洋下的建筑物,他们感到世界末日到了,就像赌徒一样奔赴到一幢幢空壳楼房里“捡漏”。这种“舍生忘死”求发财的行为是最可恶的。那个时候废墟下还有星星点点的生命存在,他们置生命而不顾,竟然做起了致富梦!确切地说,那个时候媒体关注的是亮点、闪光点、鲜艳点,没有人愿意揭露这种无耻卑鄙的行为,没有人愿意向社会大众曝光。但是,有一点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地震发生的自始至终,没有一例抢劫银行的恶性事故发生,这是我们国家与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哪怕是发达国家发生灾难时不同的地方,也是我们这个民族基本道德底线的体现。2010年智利发生地震时,中国观众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了众人哄抢财物的镜头,这些镜头可能在国人脑海里晃来晃去,让一些人回想起四川发生地震时的状况,大家会从对比中达成共识:地震中,我们国家的社会治安情况要比智利好得多……
不必隐讳,北川县委和政府及有关直属单位中,在强震之后幸存的官员们,有人为了自己的私利,忘记了职责甚至逃之夭夭。但是,政府的主要领导者们却坚守岗位履行了责任,他们把民生问题想在了前边,有关领导让公安部门把垮塌的粮库和储备了食品的超市控制起来,并派人把其中的食品搬运到抗震救灾指挥部。先前控制超市转移食品的公安人员,已将能够转移的货物转移完毕,所有的人员全部撤离到安全地带。此时,超市四周的残垣断壁全都摇摇欲坠,在余震的威胁下无人敢冒险再进入超市搜索搬运后余下的货物,小偷们也“敬而远之”。但此时龚江却像一个不知危险为何物的赌徒,他要爬入废弃的超市再深挖一挖,为自己单位受伤的职工淘点救命的饮用水和食品出来。龚江想,如果没有饮用水和食品,那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受伤职工是活不下去的,生命得而复失更令人痛心,他那娇小的妻子将再一次受到沉重的打击,甚至无法面对现实,随丈夫奔赴黄泉。被埋的职工倘若听不到援救的信息,就看不到生存下去的希望,一个在危难中的人失去了希望,就会丧失活下去的信心。假若职工们都不存在了,自己这个“光杆司令”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和职工们一起留在废墟里!
龚江爬进超市里,跪在可能有物品埋藏的地方,双手不停地扒。由于震后的瓦砾尖锐,加上救人心切,一会儿,他的手指就被刺破了,鲜血淋漓。随着血液的流淌,龚江心里的重负仿佛慢慢被释放,他觉得此刻为职工流血值得。他的收获超出了自己原先的奢望,他的双手再也挖不动时,半个蛇皮袋子的饼干、矿泉水被他拖了出来。这些东西足够受伤的职工夫妻维持一个星期。龚江宛如在战场上抓到了俘虏的士兵,立刻返回废墟中的安全地带,将这些救命的稻草塞给受伤职工的妻子,嘱咐她一定要保管好。娇小的妻子泪眼婆娑地接过蛇皮袋子,跪下向龚江磕头。龚江把她拉起来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我有责任这么做!”
02坚守
北川县城5月12日的夜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黑色之夜,地震已经将整个北川县城摧毁,没有水没有电没有通讯,晚上到处漆黑一团。居民恐慌的叫喊声与房屋的垮塌声交织在一起,阴森恐怖,老天爷又无情地降下大雨,气温急剧下降。昔日繁华热闹的北川县城,此时似乎变成阴曹地府。龚江忙了一天又冷又饿又渴又累,他在露天的废墟上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狼游来游去。不断的余震、垮山的巨响、霏霏落雨和山洪暴涨的威胁令北川县城还没有逃走的幸存者毛骨悚然,县城里有许许多多的人吓得号啕大哭。此时龚江仿佛疯狂了,他脱下上衣任凭雨水鞭打着裸露的脊背。龚江狂喊了一个下午,喉咙里有熊熊烈火在燃烧,他感到自己的嗓子在变粗变大,而喊出的声音却一声比一声变小变细。他躺在废墟上张开嘴对着天空,让雨水冲进自己的喉咙。龚江太需要水了,他意识到如果再不用水降一下嗓子的温度,他将变成一个哑人。尽管喊了一个下午都没有回应,龚江仍然幻想,埋在废墟底下的人还有生命,一定有许多人仍然活着,他的喊声是他们的精神支持,是他们坚强活下去的力量。他想,可能有许多人处在昏迷状态或者嗓子被尘土堵塞了,虽然暂时不能回应他,过后肯定会有反应的,他要喊醒他们。
龚江润了一下嗓子,又去探视国兴银行北川办公楼废墟下的幸存者和被掩埋的金库。
12日一个整夜,龚江独自一人留在凄风冷雨中,在国兴银行办公大楼的废墟上,在不断造访的余震中。他歇一会儿,站起来喊,再歇一会儿,再站起来喊,漫漫长夜回响着一声声凄凉的呼喊。他一直不停地呼喊着职工的名字,喊累了,他就从废墟的缝隙里递进水和食物,让幸存者们知道,他们的行长一直在陪伴着他们,一直在想方设法营救他们,他用狂喊的方式鼓励幸存者坚定信心。
那时龚江不知道饿,也忘记了冷,他冒雨站在废墟上,持续不间断呼喊职工的名字,漆黑阴森的夜晚,他嘶哑的喊声显得悲壮而凄惨。在平常的工作和生活当中,龚江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好领导好行长,他脾气犟,办事固执,还有一点老子英雄很能干、自由散漫无所谓的想法。对职工们的正确意见,他明明知道是对的,但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所谓领导者的权威,从来不肯当面接受批评,尤其在人多的时候。他学会了当一个小官员的秘笈,平时端一点架子,手拿一个子弹头式的玻璃钢茶杯,看乏了文件,他就到各科室转一圈,摆出一副威严的面孔。他认为当行长要有威信,对待与自己意见相左的职工,就是要针锋相对予以排斥。龚江不怕得罪人,也不怕职工们上告,他始终认为自己走得正,坐得正,好汉做事好汉当,没什么可怕的。龚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强硬行长,但现在,许多熟悉的面孔被压在了废墟里,他的心灵受到了震撼。他认识到平时严厉地对待职工是莫大的失误,现在龚江真想对瓦砾下的职工们说一声“对不起”!他想以自己的行为感动天地,让职工们明白他是爱护他们的。他一声声呼喊着一个个职工的名字,心里的内疚仿佛一点点被他喊出来,也许正是这一声声呼喊,感动了上帝,感动了想永远沉睡在地下不再见到他的职工,让埋在瓦砾下还活着的职工有了苏醒的机会,有了和他对话的可能,也让龚江暗恋多年的她鼓起了活下去与伤残抗争的勇气。
一整夜,龚江就这样往返于伤者和被埋的幸存者之间……在焦虑、悲伤和忙碌中,龚江终于熬到了5月13日。不等天亮,他又迫不及待地在晨曦中继续展开营救。龚江站在废墟上来回逡巡,仔细倾听,反复呼喊,用心捕捉废墟下每一丝生命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