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巴金走了,灯还亮着
2005年10月17日19时,我国一代文学巨匠巴金永远离开了我们。
巴金走了,灯还亮着。这灯,就是巴金精神。
巴金精神就是难能可贵的“讲真话”精神。他说:“所谓讲真话不过是把心交给读者,讲自己心里的话,讲自己相信的话,讲自己思考过的话。”当然,巴金从未说过,也不会说他的真话就是真理。
说真话本是做人的基本准则,但做起来并不容易,这从赵高“指鹿为马”的故事和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中可见一斑,也足见其难。巴金把“讲真话”作为维护人格与良知的武器和底线,讲真话,听真话,是人的良心与品格的基本表现。
巴金代表了中国人“讲真话”的勇气,是极少数遭遇“文革”后没有以“受害人”身份一味谴责那个时代的作家,是极少数“直面自我”讲真话的伟大思想者。
巴金的读者广布世界各地,他写了那么多动人的作品,自己也是无数令人深思、倾爱和落泪的故事的主人公,这样一位思想深沉、情感丰富的大师,惟其从来都讲真话,才使无数读者和我常常感觉到他是将一颗跳动着的心捧给读者的伟大作家,也是透明可视的知心朋友。
讲真话,其力量是无穷的,其价值是永恒的。巴金精神将永放光芒!
(二)生命的开花
巴金遗体告别仪式在上海龙华殡仪馆举行,庄严肃穆的气氛浓重而沉郁。告别仪式的现场悬挂着一幅挽联:“用忏悔拒绝遗忘,以真话抗拒谎言。”这位备受海内外读者崇敬和爱戴的文学大师,用他动人的文学作品和讲真话的人格力量深深感染和启迪了几代读者。他一生为读者而活,永远活在读者的心中。多少读者千里迢迢赶来为他送行。黑色的灵车走得异常沉重。汽车让道,行人驻足,人们期望巴老一路走好。
守灵室,蓝色幕布上,挂着巴金露着灿烂笑容的慈祥的遗像。一支支红色的玫瑰缀成了像框的边缘。灵前,摆放着一排排鲜艳的玫瑰。两旁一只只大花篮也是用玫瑰插成的,红的,白的,黄的,粉的,都在怒放着,充满着无限的真情。这种生命力极强又富有特色的鲜花,象征着一个人不屈的性格,为巴金生前所深深独爱。
巴老早有遗愿。1972年,他的夫人萧珊病逝后,萧珊的骨灰一直放在他的床前。巴金希望自己去世后家人将自己的骨灰与萧珊的骨灰一起撒进大海。
他的女儿李小林坚定地遵循父亲的遗愿,将双亲的骨灰撒向东海,让他们重返大自然,在另一个世界里获得永生。
巴老真的走了,远离我们,走向更远的地方。在送行的日子里,我又梦见了巴老。我深信巴老劫后余生的生命力,原以为巴老会更长久地活在世上,让无数的读者和我更长久地幸福地生活在巴金的文学时代。可是,为我们而活着的巴老,已经“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爱情消耗干净,然后问心无愧地离开人世。”这对于巴老来说乃是莫大的幸福,是巴老期望已久的“生命的开花”。这花,就像他一生独爱的玫瑰,开得那么鲜丽、那么灿烂!
在送行的日子里,我常常感受到:神色庄严、泪眼花花的人们脚步低沉,不断地涌来、涌来,在凝重的肃穆中像暗涌的潮水。我在梦里仿佛听到巴老生前最喜欢的《悲怆》交响曲,在松柏、玫瑰与海浪间萦绕低回。人无语,心有声。这声是发自心灵深处的失声的痛哭。
巴老,您在世间已经耗尽了全部的感情,您完全可以问心无愧了。您慢些走,一路走去,走向东海,走向一个安静的世界,去和萧珊会面,继续你们美好的生活。
巴老,请一路走好。您走了,灯还亮着。
(三)巴金——文坛的长明灯
1904年11月25日出生于四川成都的巴金,从1921年公开发表第一篇文章,到1999年2月续写《怀念振铎》一文,巴金一生中创作与翻译了一千三百多万字的作品。他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爱情三部曲》(《雾》、《雨》、《电》)、《寒夜》、《憩园》、《第四病室》等文学作品,是中国文学的丰碑。
巴金的作品经历了几个大的变化。他的第一本小说《灭亡》,是在巴黎一间小旅馆中写出来的。那时候他心中充满了对人世间的不平,思想复杂而苦闷,满脑子反抗的情绪,他说:“我的生活中充满了种种的矛盾……我的每篇小说都是我的追求光明的呼号……同时惨痛的受苦的图画像一根鞭子那样在后面鞭打我。我只有拿起笔,不顾一切地写下去。”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和《爱情三部曲》,以激烈的情感喷发来倾吐对不合理社会的痛恨和对理想社会的向往。这之后,他对社会现实的认识升华了,他开始从更深的层面上关注小人物的生存悲剧,发表了《憩园》、《寒夜》等思想更深刻、感情更蕴藉的作品。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巴金逐渐转向散文创作。经历“文革”后,一部拷问自我和中国知识分子灵魂的《随想录》浸透着一个历经苦难的世纪老人炽热而深沉的情感,闪烁着巴金的良知、人格与智慧的熠熠的光芒。
从维熙先生在《走过世纪的巴金》一文中深情而又睿智地写道:“当我与巴老心灵对话时,心中常常不是喜悦的述说,而是难以言喻的感伤,之所以产生如此的心绪,是巴金一生的创作年表启迪我的。”这位穿越了现、当代历史经纬的文学泰斗,以他那支多情而动人的笔,写出了丰碑式的文学长卷,深刻地影响了几代人。“巴老以他的锐利笔锋,挑开了旧中国的封建家族的大幕,呼唤着新时代的一轮骄阳。”
数十年来,尤其从1981年担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起,在读者和人们心中,巴金就像一盏熠熠闪耀的长明灯,照耀着文坛,给人以温暖的慰藉。他的去世,是中国文学一个世纪的结束。
(四)巴金的赤诚
巴金虽然远去了,但他给我们留下了许多——不仅是大量的传世之作,更有宝贵的精神财富。
巴金曾说:“作家就是作家嘛,他靠作品而存在,不能靠资格活下去。作家是职业,不是官职。只要手里捏着笔,他可以写到死。只要有人读他的书,谁也不能强迫他搁笔。但是作家多年不写文章,他就会被读者忘记。……培养作家的是生活,养活作家的是读者,我始终这样想。”又说:“我写作一不为吃饭,二不为出名。我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是春蚕,吃了桑叶就要吐丝,哪怕放在锅里煮,死了丝还不断,为了给人间添一点温暖。”巴金代表着中国作家为读者而活着、永不搁笔的奋斗精神和春蚕到死丝不断、为给人间添温暖的献身精神,象征着中国人的“求真意志”和“忏悔精神”,为二十世纪中国精神史奠定了新的高度。
芸芸众生几乎无不渴望着长寿,而巴老并无意于追求“人瑞”的晚年。他那跨越世纪的生命力是以为读者而活着作为精神支撑的。在漫漫人生征途中,他是以求真意志、人间真情以及奋斗献身的精神为终极追寻的,这就使巴老的人格和文格升腾到令人景仰的境界。他像一盏明灯永远地照耀着读者,照耀着人们。其实,早在2003年初,天穹中就有一颗以巴金命名的行星了,他将永远给人们带来温暖与光明。
从维熙先生的儿子、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的从众,去上海为巴老完成了面部肖像的雕塑。巴老出于关爱,在从众告别上海之前,特意把他刚刚出版的一至四卷《随想录》题赠给了从众。巴老叮咛他,其中第三卷是题赠给你父亲的——那就是从先生一直置于案头并熟读过了的《真话集》。巴老没有说出来,但他的意思当然是希望所有作家的作品和行为都以说真话为标尺,说真话,抒真情,办真事。是的,当巴老到了暮年,面对夕阳静思人生与世事时,便常常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于是不断地呼吁人们讲真话。在巴老《真话集》后记中,老人引证了众所周知但未必人人都能理解的安徒生《皇帝的新衣》的典故,希望人们讲真话。但做起来并不容易,因为讲真话需要正直、善良与勇气,而巴金正是这样一个真实的人。
在改革开放新时期之初,巴金就以自己的良知为写真实的作品鸣锣开道,拨乱反正,力挽狂澜。到了垂垂暮年,仍老骥伏枥、壮心不已,迎着人世间的飒飒大风树起“讲真话”的鲜明旗帜,以追求真理的大无畏精神,写下了一篇篇警策人们的醒世箴言,表现了一位世纪老人对于生他养他的祖国和人民的赤诚,也突显了这位人民作家和文学大师对于读者和世人严肃的责任感,他因此而受到人们广泛的尊敬与爱戴。
(五)巴金的良心与情怀
巴金的作品有着心系天下的情怀和感人肺腑的力量。它们深入其里的忏悔精神和忧患意识是那样沁透字里行间,那么丰沛充盈,以至成为巴老无处不在的书魂和感人的人文情怀。
作为人民作家,巴金始终充满了对于弱者的悲悯与忧伤情怀。他的几乎所有重要作品都无法排遣来自心灵深处的感伤,几乎在情深之处都令人感到伤心与疼痛。那浓烈的忧患意识和大悲悯的气度,无不在巴金的所有重要作品中深切地表现出来,从而透露出这位文学大师的良心、人格、责任感与使命感。
巴金作品中的感伤与悲悯又有着独特的精神内涵,其源出自于他对人世间自由、平等、博爱等基本生存法则被践踏的焦灼与愤怒,出自于他深深扎根于心中的人道主义理想、出自于他对人与人世的价值观,而不是囿于创作主体个体生命的失望与痛苦,更不是基于作家对自身苦难经历的哀伤与倾诉。巴金的感伤、悲悯与疼痛还来自于人与人之间赖以相处的和平之爱的欠缺,平等权利的失落以及不合理的现实秩序对人性的极端压制。因此,他与同时代的其他伤感型作家如张爱玲等相比,便显得心灵视野更为广袤,人性情怀更为深沉,良知襟怀更为博大,人格力量也更加撼人。
巴金留给我们的是丰富的文学财富、高贵的精神品质和高尚的人格魅力。他的《随想录》集中地体现了他的人格与精神,体现了知识分子敢于自省、忏悔甚至否定自己的真诚、勇敢与良知。他花了八年时间,用那颤抖着的手和笔,蘸满真情,写下了5卷150篇计42万字的《随想录》。这是一部力透纸背、情透纸背、热透纸背的讲真话的大书,是一腔忧国忧民的喋血之言。它的价值和影响远远超出了作品本身和文学范畴。这本书在巴老一生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它不仅突显了巴老的高风亮节,也使巴老的文学成就达到了新的高峰。巴老在写作《随想录》时一直保持着饱满的创作热情,《随想录》出版之后,他的心情非常愉快,很长时间精神都很放松。是的,人民作家讲真话,已经尽到自己的责任。
关于《随想录》,巴金说:“这是一笔心灵上的欠债,我必须早日还清,它像一根皮鞭在抽打我的心,仿佛我又遇到五十年前的事情。写吧,写吧,好像有一个声音经常在我耳边叫。我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我不愿意空着双手离开人世,我要写,我决不停止我的笔,让它点燃火狠狠地烧我自己,到了我烧成灰烬的时候,我的爱、我的恨也不会在人间消失。”
《随想录》如此,《憩园》和《寒夜》也如此,巴金用自己对于小人物及其脆弱命运的深深的同情,用面对压迫者欺压贫弱者的无良与残忍所抱的反抗情绪,“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这些作品以超越历史的生命之爱,写出了那个时代最底层的人们的精神痛苦与生命危机,以诚挚的叙事态度直面沉重的时代和不幸的命运,以人类体恤的心灵和善良的悲悯情怀,抒发了作家内心深处的良知愿望和人道理想,展现了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
巴金为什么能写出如此动人心魄的作品?就因为他手中的笔与人民的心声息息相关,他时刻心系着祖国和人民的喜悦与悲哀,这就使他的作品始终富有时代感和生命力,恒久地赢得广大读者的喜爱。而作家本身也铸就了高贵的核心品质,成为二十世纪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卓越人格的代表,以至产生广泛的世界性影响。
(六)梦里醒来的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