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中叶,严酷的政治运动猛烈地冲击着作家们的创作生活,严重影响甚至决定着他们苦难的历程与命运,巴金作为中国文坛的旗帜和代表,不仅不能幸免,而且更加惨烈地遭受着冲击与折磨。从新中国成立直至“文革”结束,在这二十多年中,巴金除了随军入朝后留下小说《团圆》,后被改编为电影《英雄儿女》外,再没有作品问世。这种文学空白,正如从维熙先生所说:“里边藏满了难以言喻的人文沧桑,如果以巴老年轻时的文学成果,来对比巴老的后20年,会让人产生田园荒芜的感慨——这不是巴老个人的悲哀,这种空白几乎覆盖了中国文坛的一代元老(包括郭沫若、茅盾、老舍等),一生安然自处与世无争的巴金,也不能逃脱时代文殇赐予他的文学伤痛。”足见极左路线与政治运动对于一代作家与文学的杀伤力,文学的荒芜使我们失去了文学的精彩与繁荣,使读者们在巴金四分之一的生命里程中翘首以待,而读不到这位令人敬佩的老作家的新作,饮憾不已。
“文革”过后,痛定思痛。巴金痛切地写道:“决不能让我们中国再发生一次‘文革’,因为第二次灾难,就会使我们的世族彻底毁灭。”于是巴老发出关于建立“文革博物馆”的振聋发聩的呐喊,然其目的,乃在于让后代子孙永远铭记:历史的悲剧不能重演!“其心其志其情其意,可谓远虑千年万代。”足见巴老对于历史与人民的赤诚和远见。
当然,“文革”也从反面警醒了作家。巴老曾坦诚地对从维熙先生说:“如果没有‘文革’的十年浩劫,我也许不会急于动手写《真话集》;对待文稿,怕也难于走出过去的思维定式。”
除了建立“文革博物馆”,巴老一生最大的心愿是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随想录》中最有名的一篇即是关于成立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文章。自从1982年他捐赠15万元稿费作为建馆基金以来,每发表一篇文章,每重印一册旧作,所得的稿费和版税全部给了现代文学馆,须知巴金还是当时全国惟一一位不拿国家工资的作家呢。巴金曾几次梦见自己站在现代文学馆门前,看见人们有说有笑地进进出出,他在真话集中写道:“醒来时我把梦境当成现实,一个人在床上笑。”
巴老去世后,上海作家协会有关人员为纪念巴金,提出两个建议:一是把“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改名为“巴金基金会”;二是设立“巴金文学奖”。巴金女儿李小林遵循父亲生前的意愿,对前者没有表态,但对“巴金文学奖”明确表示反对。她说,父亲生前为人非常低调,不喜欢如此张扬;父亲清醒前就表达过国内文学奖项已经有点太多的意思。1990年由巴金和另外两人提议成立的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成立,巴金任会长。当时巴金将自己在日本获得“国际著名文化人士奖”所得的500万元奖金都捐给了基金会。巴老说,要通过一些实际的工作切实地帮助作家,尤其是生活苦难的作家解决一些问题。巴老始终心系他人,尤其是苦难的人。
(七)巴金——安然的梧桐
从维熙先生在《思念梧桐》一文中,对轻飘追风的杨柳和安然庄重的梧桐,作了哲理性的抒写。作家夜梦巴金在冰雪中巍然前行,就像那伟岸而安然的梧桐。这就是从先生对巴老的人文定位。
像安然的梧桐,巴金常常思索的是怎样做人。他说:“怎样做人?怎样做一个好人?我几十年来探索的就是这个问题。”他又说:“我想来想去,想的只是一个问题:怎样让人生活得更美好,怎样做一个更好的人,怎样对读者有帮助,对社会、对人民有贡献。”
从维熙先生认为,文坛星空虽然闪烁着满天星斗,但像巴金那样具有散淡情怀的人却寥寥可数。巴金与孙犁乃是文学星空中两颗不染灰尘的文曲星。诚如巴金自己所说:“我一生始终保持这样一个信念:生命的意义在于付出,在于给予,而不是在于接受,也不是在于索取。”
早在1982年秋天,巴金就对从维熙先生表露了心声:“我们这一代人都老了,读过你们这一代倾吐真情的文字,我常常为之感慨。你平反回来以后迈出的步子不错,一定要坚持下去。”《收获》的许多重头作品,都是经巴老亲自过目后拍板发表问世的。年过七旬的巴老,不仅不知疲倦,而且不顾可能惹来的麻烦,支持文学表现生活的真实。当时正值从维熙先生描写劳改生活的悲情中篇小说《远去的白帆》遭受到封杀。从先生将这部中篇小说的遭遇讲给巴老听。巴老连夜审读了从先生的小说,肯定“小说展示了历史的严酷”,“展示了生活最底层的人性之美”,表示“不管别的刊物什么态度,我们需要这样的作品”。不久,小说在《收获》上发表了。1984年全国第二届小说评奖,《远去的白帆》以接近全票的票数,获得该届优秀中篇小说文学奖。
巴老亲力亲为,为写真实的作品鸣锣开道。1979年《收获》发表从先生的“大墙文学”开山之作《大墙下的红玉兰》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召开,“两个凡是”仍影响深广,如果没有巴老坚决的支持和义无反顾,作品怕是难以问世的。巴老让《收获》编辑部以头题的位置和最快的速度发表出来。小说发表后,麻烦曾接踵而来。有的匿名信指责《收获》为“解冻文学”开路,有的则以赤裸裸的“两个凡是”质疑编辑部的政治走向。巴老不仅与编辑部同仁们一起经受了黎明的五更之寒,而且还要求《收获》“百无禁忌更进一步”,因而使当年的《收获》成为新时期一面鲜亮的文学旗帜,深受读者的喜爱。
(八)文学大师的友情
最近,萧乾夫人、作家、翻译家文洁若以“生命的开花”——怀念巴金为主题,著文称巴金改变了萧乾的命运。她说,巴金历来都关心萧乾,尤其在萧乾不得意的时候。1957年,周总理在紫光阁接见文艺界人士,正在受批判的萧乾遭到了冷落,很长时间一个人坐在边上,没有人敢和他说话,更不敢和他坐在一起,但巴金一进紫光阁就坐在他旁边,还和他聊天。
巴金在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时,出版了许多作家优秀的作品,也帮萧乾出版过一本《南德的暮秋》。这本书中许多篇目都是巴金帮萧乾从《大公报》上剪下来、收集而成书的。文洁若说,假若萧乾不认识巴金,也许会走沈从文、汪曾祺的路。他感激巴金。1997年,“第四届巴金国际学术研讨会”在苏州召开,萧乾写了贺词:“我一生最大的幸运之一,是在三十年代初在北京海淀结识了巴金,七十年来一直保持友谊。如果不是这样,我一生会走更多的弯路。沈从文教我怎样写文章,巴金教我如何做人。”
文洁若认为,在现代文学史上,巴金仅次于鲁迅。
巴金是非常注重感情的。除了萧乾,他对茅盾、冰心、沈从文、曹禺等文学大师都经常惦记着。1985年,他在北京与沈从文最后一次见面时,沈从文正在家中养病,假牙未装上,说话慢而吃力,两位老人都非常激动,紧紧握手,一肚子说不完的话。有一回,巴金还专门到北京医院看望病中的周扬和叶圣陶。周扬病重到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抓住巴老的手默默流泪,巴老让他好好保重。
巴金一生和曹禺的友谊也是非常感人的。两位大师有着六十多年的深厚友谊。当曹禺还是清华大学的学生时,他请巴金审读《雷雨》。巴金一口气读完了数百页的原稿,他被深深地震动了!剧本抓住了他的灵魂,他落了泪,并感到一阵舒畅。巴金由衷地佩服曹禺,深感曹禺有“大的才华”,于是马上在《文学月刊》上破例一期全文刊载了《雷雨》,引起广大读者的注意。《雷雨》搬上舞台后,巴金连着看了三天戏,为曹禺的成功兴奋不已。
巴金和曹禺成了好朋友,常常在一起聊天,交出了彼此的心。巴金欣赏曹禺的作品,认为那是从他心底深处流淌出来的,里面有他的爱、有他的恨、有他的眼泪、有他的灵魂的呼号。他赞叹曹禺的才华,认定曹禺是“真正的艺术家”。
巴金写道:“我住进了医院,不久,家宝(即曹禺)也离不开医院了。起初我们还有机会住在同一家医院,每天一起在走廊上散步,在病房里倾谈往事。我说话有气无力,他耳朵更加聋了,我用力大声说,他还是听不明白,结果常常是各说各的。但就是这样,我们仍然了解彼此的心。”
曹禺曾向巴金表示:“我要死在你的前面,让痛苦留给你……”后来果然如此。1998年,当曹禺逝世时,巴金颤抖的手捏不住小小的笔,许许多多的话和着眼泪咽进了肚里。巴老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怀念曹禺》一文,抒写了深沉的哀思,他深情地写道:“请不要悲痛,家宝并没有去,他永远活在观众和读者的心中!”
(九)充满深情的巴金
巴金对作家们充满了深情的爱。作家马宗融夫妇很早就去世了。1948年他们的儿子马绍弥成为孤儿时只有九岁。巴金直接从追悼会上把他和姐姐马小弥接回家,一直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大。这件事巴金从来不对外透露。
对作家如此,对其他艺术家也是一片爱心,满怀友谊。“文化大革命”前,巴金的书房里,挂着一幅画像,是上海油画家俞云阶画的。他俩结下了友谊。“文革”期间,巴金千方百计保存了画像。1977年,俞云阶又精心为巴金画了第二幅画像。巴金非常喜欢,又将画像挂在书房的墙壁上。过了不久,俞云阶要为华东六省一市肖像画展览会提供作品,决心为巴金再画一张画像。他先后三次为巴金画像,都得到巴金充分的尊重和默契的配合,并由此产生了深厚的友谊。
最动人而又令我久久难忘的是巴金对萧珊的真挚与深情。巴金结婚比较晚,那时已经四十岁了。他与萧珊第一次相识于上海,她是巴金作品的忠实读者。他俩于1944年在贵阳结婚。无论在怎样艰苦的境况下,萧珊总是在巴金的耳边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萧珊和巴金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生了一子一女。他们建立在生活理想和文学爱好一致基础上的爱情与家庭,是幸福而温馨的。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浩劫使善良而温柔的萧珊一夜之间成了“黑老K”的“臭婆娘”。她遭受残酷的批斗,又要设法保护巴金。她总想:宁愿自己多受折磨,也要使巴金少吃些苦头,结果是苦了自己,巴金还是挨批斗,进“牛棚”。在怀念萧珊的时候,巴金动情地写道:“我多么愿意让她的泪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脸上重现,即使减少我几年的生命来换取我们家庭生活中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肉体和精神的折磨使萧珊病倒了,又得不到治疗。当生命垂危的时候,她对巴金叹息道:“我看不到了……看不到你解放了。”临终时,巴金没能在她身边,没能同她最后诀别,她也没有留下遗言。萧珊的骨灰盒在火葬场存放三年之后,巴金将它接回家里,安放在寝室里。他每天都感到和挚爱的妻子在一起……
1979年,巴金发表《怀念萧珊》的文章,感人至深。他在结尾处写道:“我绝不悲观,我要争取多活。我要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工作到生命最后一息。在我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等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和她的骨灰掺和在一起。”
满怀深情生活着的巴金,从1999年他重新住进医院后,便多次表示愿意安乐死亡,早进天国去会见久别的爱妻萧珊。只是苍天留住了这位善良的老人,又捱了六年多,直到他101岁,才让他安然来到萧珊身边,了却了多年的心愿。
(十)巴老,您是大写的人
巴金说:“让我做一块木柴吧。我愿意把我从太阳那里受到的热放散出来,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给人间添一点点温暖。”1981年3月茅盾逝世,巴金写下了“火不灭,心不死,永不搁笔”几句话,再次衷情地表达了他那永不熄灭的木柴精神。这种燃烧自己、给人间以温暖的高尚情怀贯穿在他的一生之中。他坦然面对人生,他说:“我只想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爱情消耗干净,然后问心无愧地离开人世,这对我是莫大的幸福。”这就是“生命的开花”,这就是巴金的文学精神,它集中表现在巴金深深眷恋着生他养他的祖国和人民,始终都把个人的命运同时代、国家和民族紧紧联系在一起。
有些青年认为,在看待巴金那一代作家时已经有距离感了,毕竟文学的生态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时代差异也使他们与青年一代在诸多观念上产生了很大的不同。有的青年则说,没读过巴金并不严重,只要与巴老“说真话”的精神不谋而合也就够了。其实虽然巴金的作品因为时代的原因与年轻人有所隔膜,但巴金精神在今天依然具有启蒙意义。巴金精神,尤其是“讲真话”的人格力量,像一面明镜,照见了我们的种种不足,从而发人深省。我们应当像巴金那样,一生不断追求“生命的开花。”
中国应当设立“鲁迅日”和“巴金日”。我们应当永远纪念他们,而最好的纪念就是多读他们的作品。巴老逝世以后,他的著作在国内外更加热销。
巴金精神正像世界天文组织以他名字命名的那颗星星一样熠熠生辉,永远照耀着无数读者和人们的心灵。巴金精神永存人间。
巴老,您曾说:“人应该是大写的。”您就是大写的“人”。您一生都在以自己的行为和作品展示崇高人格的力量。您是我们心中永不熄灭的明灯,照亮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前行。
巴老,您慢些走。您走了,灯还亮着,永远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