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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信誉诚的实习生(2)

成怀珠撵出来,拦了刘掌柜问,我一个人睡那屋呵?

刘掌柜说,那是账房,你是先生,你不睡那屋,谁睡那屋呵?你不是先生,还睡不了一间房呢。

我害怕呵。成怀珠说。

不听那胡说八道,人死灯灭,狗屁鬼魂。刘掌柜说,连那账房都不敢睡呵,趁早卷铺盖走人。收烟草走黑道,见天的事儿。

成怀珠不响。望着刘掌柜在对面的一遛屋檐下,摸着黑进屋去。

回到伙房的成怀珠,蹲在人堆里听说话。他们都累了,晚饭的过程很短暂,涮洗也快得眨眼的功夫。厨子端了洋油灯,看着他笑说,小先生,你还守这盏灯呵?他们都快睡着了,回屋歇吧,二掌柜不是说了嘛,明儿还早起呢。

成怀珠跟了那盏灯往外走,缩头问,屋里都不点灯呵?

不点灯。厨子说,前院有点儿光亮,照得见。连这伙房的灯,也是一月两灯油。东家不叫点灯,费洋油。

成怀珠原本想借灯,听了厨子的话打住了。蹑足走到门口儿,伸手又缩了回来,那老烟鬼藏在屋里的疙瘩儿,跟在他身后,站在他床前。

他犹豫着退了回来,向前院灯辉里走去。

前院没有亮几盏灯,烟局还不到时辰,赌局里早到的人等晚来的人。成怀珠在甬道上来来往往,那碎步儿,令人怀疑是一个烟瘾上来的人,又身无分文,火烧火燎猴急着呢。那浮躁的踱步,在膨胀的欲望里,充满了无奈。鬼怕鸡叫,听到鸡鸣的鬼,回不到属于他们那个世界。他期待着鸡叫。

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盯了他一阵子了,甬道上又折回来的成怀珠,被那个孩子拦了道儿,问他你吹一泡过把瘾,或是到局子赌一把?

成怀珠摇头。

不是呵?那孩子又说,一口大人的口气儿。回家去,这儿不是晃悠的地儿。看你的模样儿,也不像。

成怀珠问,你是干甚的?

问我呵?那孩子说,伺候烟局子。

我是纸烟坊的账房。成怀珠说。

没瞧出来。那孩子说,你叫啥名?

成怀珠。

那孩子笑了,说这是大号吧?我没大号,小名,狗剩。

成怀珠笑说,没大号的人多了。你都干甚?

点灯送烟土挖烟枪。狗剩说,人走光了,扫地洗茶具,事儿多去了。听说后院里轻闲,我没去过后院。

不轻闲。连我这个账房,也干活儿。成怀珠说,收烟草烤晒烟叶,切烟丝卷烟装烟盒,样样要会干。吹一泡多少钱?

不清楚。狗剩说,也不敢问。吹一泡上瘾了,家破人亡。这事儿我见过,小鬼推磨似的,厉害。你咋不睡觉?

不悃。成怀珠说,你知道后院吞烟土死的那老头嘛,我前头的账房,也是一大地主,他姓啥,哪里人?

你说那麻杆子老账房,我认识他,烟局的常客。狗剩说,姓啥我不清楚,哪里人,哎,他没有家呵,就他一个人。

真是吞烟土死的?成怀珠问。

诓你是小狗。狗剩说,那几天落雨,那老账房跟了连阴天,买了几回烟土,也不见他倒在炕上,吞云吐雾迷醉了,连一句糊话也不讲了。听说他死了,我还希罕呢。东家舍给他一领席,卷巴了,纸烟坊的几个人,抬出去埋掉了。他家里也没亲人,孤苦零仃的一个老头儿,可怜!没有这烟土呵,也害不到这田地。睁眼看了是火坑,为堪往里头跳呢?他们呵,一个个都是明白人。

不清楚。成怀珠又问,你听说那老账房阴雨天的哭声了?

没有呵。狗剩说,我们山里有一个吊死的女人,阴天下雨哭的凄荒。我听见过,吓尿了一裤子。

听见了嘛?成怀珠问。

听的真切。狗剩说。

成怀珠打一寒噤。

你不是住了那老账房的房子吧?狗剩问。

我不住。成怀珠说。

不敢住哩。狗剩说,那老账房的魂儿,还没走。他是大地主,这么死冤枉呵。他有了大烟瘾,不死谁死。

那鬼魂早晚得走呵,不能老住那房子。成怀珠说。

他是孤魂野鬼,走了,他住哪儿去?狗剩说,那乱葬岗上,有他一个坟头,没他的老屋。葬祖坟里,才有老屋。

成怀珠不响。

鬼怕火,怕鸡叫。狗剩说,二掌柜安排你住那房子了?你要害怕,就在这儿玩。后半夜人走了,咱一块儿睡觉。

我帮你忙。成怀珠说。

干脆,你来烟局干。狗剩说,那纸烟坊里,也不是啥好活儿。

曹经理不听你的话。成怀珠说,我还是纸烟坊里干,沾不坏毛病。你一月几张大花脸?

还几张大花脸呢,不够一泡烟。狗剩说。

成怀珠笑了。他说这曹经理开的不是什么银号,是一家杂货铺。这局子里的赚头呵,比银号里有油水。

我爹怕我学坏了,过年我不来了。狗剩说,这哪儿是熬相公,学会点烟泡儿,洗烟枪装烟土。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富贵窝,有了前程呢。狗屁!呆上十年八年,不成烟鬼,也叫大烟醺黑了。

成怀珠问,你回塬上干甚?

狗剩说,种庄稼。

成怀珠絮语道,我回塬上干甚?

狗剩说,你也种庄稼。

狗剩,赵三爷来了。伺候赵三爷上炕,点烟灯,吹一泡儿。

哎,来了。狗剩扮着鬼脸儿,说二掌柜叫了,来人了,我得去伺候。等点着烟灯,哥俩儿接着说。这上半夜长,难熬。

成怀珠笑着不响。

一个穿大衫的胖子,满脸通红从廊檐下荡过来。迎上去的狗剩,似是扶不住那身肉,那双蹒跚的脚步,带了他东倒西歪。流出的口涎,滴落在狗剩身上。那胖子喊,狗剩,先点烟灯去,挑一杆好烟枪,那烟枪挖干净了。爷要是不高兴了,尝你一个大嘴巴。高兴了,尝你一口儿。云彩里飘呵飘,飘到奈何桥……

三爷,您走稳当了。

狗剩撒手儿,小跑进屋去。成怀珠好奇的跟了进来,站在狗剩身后。一只手抓了小八仙桌上的洋火盒,一只手取下美孚灯玻璃罩子。划燃了洋火,点亮了美孚灯,拆了指甲大的草纸包儿,反手儿摁进了烟枪锅子。顺手儿放下烟枪,扶了趔趄到炕沿的赵三爷,慢腾腾的躺下去。

赵三爷努嘴儿,托起沉甸甸的烟枪,习惯的伸向美孚灯。灯芯里不见一缕烟气儿,抱了烟枪深呼吸的赵三爷,已然醉去。

狗剩冲成怀珠丢一个眼色儿,一前一后蹑足出了屋。

他睡着了。成怀珠笑说,那抽的还有啥劲儿。

不是睡觉,美死了。狗剩说,那泡烟送他见了神仙。这位瘾大,一个时辰后,还得吹一泡。第二泡呵,那才睡着了呢。到了后半夜,找不见了神仙,赛霜打的茄子,蔫头蔫脑的回家了。一天过一把瘾。

他是谁呵?成怀珠问。

赵三爷呵。狗剩说,住小东关,也是一地主。我也不知道他叫啥名儿,听二掌柜说,四合院里,也是妻妾成群。

又一个老账房。成怀珠笑说。

等会儿你看呵,两口子都离不开烟枪。狗剩说,顺炕头两杆枪,末了,抱了烟枪不撒手儿,连那美孚灯都吹灭了。这俩口子,差不多到了老账房的田地了,二三十倾地卖光,四合院盘出去,留两间露天草屋子。

也该撒手了。成怀珠说。

撒得了手嘛?狗剩吃笑说,不死不撒手。

狗剩,王大爷来了,快伺候着。

又叫上了。狗剩说,等我呵。

成怀珠盯着狗剩的背影,似见了鬼。

听见牲口叫唤,成怀珠睁开眼,窗外朦胧的亮了。屋内那不散的烟土气息,令他作呕。他扑打着跟前的空气,没有一丝晨曦的清新。爬在炕头的狗剩,淌着口水儿睡的正香。他翻了个儿,眯上眼睛,又听到了叫声。

成先生,成先生,开饭了。

他从炕上跳起来,一面找衣裳,一面回答,二掌柜,来了。

跑进后,慌张的站在二掌柜跟前,成怀珠讪笑着,叫了一声刘掌柜。我没起晚吧?那竹牌儿,响了一宿。

你咋睡前院了?刘掌柜问。

我跟狗剩玩呢,睡那儿了。成怀珠说。

噢。快吃饭,车套好下乡。刘掌柜说。

成怀珠一头钻进了伙房。

马车驶出北关时候,日头还没露脸儿。

颠在马车上的成怀珠,只看见几片云彩掠过头顶,突然睡去了。

马车在克城停下,跳下两个人,留下一杆秤。成怀珠睁开眼,问到了啥地方?刘掌柜说克城。你还有一觉睡呢。

去哪儿?

红道。

当街没有多少来来往往的人,两街铺子和摊贩们,很认真的准备着。距离集市还早,他们赶到红道后,那集市差不多才上来。一个集镇一天收不到一马车烟草,一架马车分开了,两个集镇收一马车烟草,那就容易了。天黑之前马车会返回克城,装上满满当当的一马车烟草,乘了星空返回县城。

信誉诚银号的幌子,不管竖在哪儿,都令乡下人敬畏。塬上的地主,商人无赖痞子地头蛇,没人触霉头儿。人家那地窖里,不但装满了银子,且是官商合办。没有人听说过,谁斗过官家去。

刘掌柜到哪儿都很牛,验收烟草也是横眉竖眼的挑毛病。挑一担子烟草,集镇上守一天,未必碰见一大买家。挑毛病砍价儿,那叫客大期主。

塬上人都认识信誉诚的幌子,刘掌柜牵了马车,停在红道市上,最热闹的地段。车帮上插了幌子,他蹲在呼啦啦的幌子下,抱着秤杆儿瞧街景。

塬上种植烟草,多半是自给,只出售多余的部分。亦有在废地或窑前,成片种植烟草的,挑到集市上卖。不是普遍的经济作物,属庄稼之外的付作物。信誉诚的马车停在红道市上,只有两种交易方式,一种买烟草,另一种是卖纸烟。乡下没有银号的金融业务,连那些地主,也不把大花脸存银号里去。

一担挑三五十斤,或一百多斤或一二十斤,多的是专一卖烟草的,少的是捎带来的。一个伙计掌秤杆,二掌柜验质量定价钱,付大花脸。那晒干的烟草,或多或少含有水份,价钱也杀在水份上。当然也有斤两,塬上有一句话,叫十秤九不同。争来争去还都是依了伙计秤杆为准,差不多了,乡下人也不计较,自家地里出的东西。

成怀珠在账薄上,记下每一次交易的斤两,价格钱数。

怀珠,是你嘛?

听到叫声的成怀珠,抬头看见了郭崇仁,担了一挑子烟草,站在二掌柜跟前。翻看烟草的刘掌柜,撂下烟草。

崇仁,卖烟草呵?

你是去了信誉诚呵?郭崇仁问。

是的。成怀珠说,这是第二天。

刘掌柜笑问,你们认识呵?

成怀珠说,高小同学。

你认识成先生,我给你个好价钱。刘掌柜说,上秤吧。

二掌柜,谢您了。郭崇仁说,我爹说了,今年的烟草好,生虫也少。种了几年烟草了,就数今年的成色。

不孬。刘掌柜说,成先生,一口价,你说。瞧这叶子上,虫吃的印儿,生了不少虫呢,算不了最好。

成怀珠说,刘掌柜,我不懂,还是你说价。

你们是同学,我不坑你。刘掌柜说,三斤一张大花脸,今儿红道开市,价钱最贵的烟草。嫌亏你担走,卖一集,下集你还担来卖给我。

半天,郭崇仁说,二掌柜,您说了算数。

上秤。刘掌柜陡然一声高喊。

烟草搬上马车,郭崇仁手里纂了大花脸,站到成怀珠跟前。说这信誉诚呵,也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银号。

成怀珠笑笑不响。

我跟兴堂去家找过你,说你去了银号。郭崇仁说,书都看完了,你讲的那些道理,我跟兴堂也明白了差不多。还有书嘛?

有几本,都带县城去了。成怀珠说,读书后再见曹先生,一席话你们就全明白了。曹先生呵,讲的透彻。

见不着了呵。郭崇仁说,哪一天,我跟兴堂一块儿,去县城找你去。就怕他走不开,有可能我一个人去了。

不要去银号,去纸烟坊。成怀珠说,等兴堂放了寒假,我给东家请假,咱们一块儿去太原见张先生,他那儿新书多。

这还秋天呢,早呢。郭崇仁着急地说,老同学,县城里有啥新消息没有?读了这几本书,突然觉得这天下事,跟自己有关系了。

对头了。成怀珠说,我以前也是这么一个想法,这天下兴亡事儿,跟老百姓没啥关联,其实联着呢。集上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在那纸烟坊里呵,憋得都透不过气了。你最好晚上到县城,住一宿,我有功夫陪你。

知道了。郭崇仁担了空挑子,笑说,端人家的饭碗,身不由己呵。半月内准去,那书别外借呵。走了。

成怀珠苦涩地看着郭崇仁的背影。

收烟草,信誉诚收烟草了。

刘掌柜纂了大花脸,兜圈儿喊叫。

掂秤杆的伙计,蹭到成怀珠跟前说,你谁也不认识,那认识了,不如不认识。不认识还能多拿走一张大花脸。

成怀珠听了,一脸的迷惘。

折回克城装了堆积在街口的烟草,麦秸垛似的,只驮烟草,载不了人。车把式牵了牲口前头走,二掌柜领了伙计后头跟。星星很高远,伸手够着月亮了。远处近处,传响着零星的犬吠。成怀珠一步数一颗星星,数来数去,那一块星星越数越糊涂。马车碾着街上的红石,进了大东关,那块星星还没数清楚。

卸车了。

二掌柜一声断喝,震灭了前院的烟灯。

烟草码进库房,成怀珠抱了账薄,拖了挂着沙袋的双腿,慢腾腾的挪进烟局,狗剩裹着被絮睡着了。

成怀珠领到两张大花脸的那天,一个月过去了,塬上的烟草收完了,西北风带了冬天,卷进了大东关。那一个月的过程,他感觉过去了一年。

郭崇仁一个人来了大东关,那天晚上他没有见到成怀珠。晨曦时分,纸烟坊里见了正在吃饭的成怀珠,只一个交换书籍的过程,成怀珠坐上马车走了。郭崇仁说等大雪封山了,约了郭兴堂一块儿来。

刘掌柜收走了成怀珠的账薄,送到经理曹文选那儿。回来告诉成怀珠说,掌柜的看了你的帐薄,很满意。还说你是一人才,当一个收烟草的账房,委屈了。成怀珠听了不响。刘掌柜问他,你咋不说话?

掌柜的说声好,我就没白拿那两张大花脸。成怀珠说。

没白拿。刘掌柜说,塬上的烟草收差不多了,你这个账房先生,那是明年的事儿了。这纸烟坊的活儿,你想从哪儿干起?

刘掌柜,听你安排。成怀珠说。

烤烟你不懂火候,卷烟那是手艺活儿。刘掌柜说,切烟丝做起吧。用不了一个冬天,这纸烟坊的活儿,全会了。

成怀珠说,我听你的。

不管干啥活儿,也不能白拿了掌柜的大花脸。刘掌柜说,这年月混饭吃不容易,你从塬上来,啥苦不知道。

我爹说了,不光干,还要本分。成怀珠说,他是一要脸面的人,干啥我都给他争脸面。刘掌柜,你放心。

刘掌柜点头说,兴许你在这儿干不长。这银号里真正能用上的人少,掌柜的能把一颗夜明珠,埋在土里。

这年的头场雪,只飘了大半天,地上结了一层结巴草似的碎雪,一阵西北风,把头场雪刮得没了踪影。

第二天,睁开眼窝子,趴窗台上住外看的狗剩,惊叫道,咋不见了雪呵!

成怀珠头缩进被窝里不响。

狗剩推搡他说,你爬起来看呵,狗诓你。

大风刮跑了。

成怀珠搂着棉被不动窝。

这雪还下嘛?

不知道。

狗剩怏怏的,光着膀子缩回了被窝。

成怀珠想,塬上或许有积雪。

狗剩被窝里来回翻,睡不着觉。下一天雪,天冷了,道不好走,来过把了瘾的人少了。他就少点几盏灯,多睡会儿懒觉。

那动静令成怀珠浮躁,他蹬狗剩一脚,说你属狗的呵?

我不属狗,属兔的。狗剩吃笑说,今儿咋没听见,二掌柜的叫你吃饭呵?我是怕你睡着了,人家吃干净了。

没听见呵。成怀珠异样的说。

我也没听见。狗剩说。

你真没听见?成怀珠问。

没有呵。狗剩说,好像听见叫你一声,不是二掌柜叫吧。

你咋不叫我。成怀珠说。

你烦我呵。狗剩说。

成怀珠猛然坐起,伸手掀了被窝,朝狗剩屁股扇一巴掌。

狗剩装模作样儿,哇一声哭了。

成怀珠爬起来,慌张着穿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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