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在朋友的婚宴上,有位老友拿我开心:“大作家,又有什么力作出台?”旁边一位中年女士惊慕地转过头来:“啊?是作家!”那神情着实让我感动而羞愧。感动的是这年头还有人听了“作家”二字能露出羡慕之色。但这种感动一闪即逝。我敢肯定,她一定不了解作家及其载负的文化,更不明了中国作家文人从古至今的演绎过程。我同时也相信,这样一个不了解作家和深层文化的人,也没有把文人看到不名一文的程度。同时我也非常羞愧。其一是像我这样一个搜寻着写一点好人好事通讯报道而出风头挣半斤猪头肉的人,被人误认为作家,实在是有辱斯文,自知之明令我惭愧。其二是已经有人拿作家开玩笑了,这是明白人的见地。作家的确不怎么样,以作家为奋斗目标当然更不识时务。那么说一个人想当作家和说他是二愣子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话说到这里,已非常刻薄了,我的小人相显露无遗。就凭念了十几年书学了点文化才拣上这么个公差,却在文化贫病交加穷困潦倒时踩上一脚,揭她最最难堪的伤疤。培养我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掘墓人,也不知道是谁的报应。
但文化的良知毕竟还一次次地敲打着我,拷问着我。于是我不得不让忧郁的目光穿过街市拥挤的肩头和教授们摆设的摊点,直接抵达唐诗宋词汉文章的出处,看一看先贤们华丽的袍袖和精致的酒杯,遥想“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自尊和荣光。
然而历史却像当今被毛线铺子侵占的书店一样令我失望。我惊异地发现,原来文化本来就和辛酸血泪凝成一体,整个文化史,几乎就是一部文人的沦落史。我立马看到的是屈原,他在汨罗江头哭天喊地,诉说胸中不平。假如楚怀王信任而重用他,肯定不会有千古绝唱的《离骚》,文化长河会因他的得意而黯然失色。诗人的不幸造就了不朽的诗作。还有司马迁,大家都知道,被弄成半个男人后下决心写出了“无韵之《离骚》”的《史记》,其命运与屈原何等相似!还有苏东坡,这个足以让每个炎黄子孙骄傲的历史文化名人,也做过地厅级以上的领导干部,其《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千古名作潇洒豪放令人忘情,却是写在被贬谪(实则是流放)黄州的日子里。曹雪芹如果像他祖辈那样高官厚禄衣丰食足,也不会以卖字画为生,更没有闲工夫去写什么《红楼梦》,各种会议和筵席都赶不完呢!
这些足够了吧?我的学识再也拉不出也不愿再拉出更多的人来,我不忍心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欣赏奶牛遭辱的景象。“愤怒出诗人。”这愤怒,大多是由沦落而来的愤懑与怒火。
读了些许书,当我正感到自己似乎要一头扎进一条苦难迂腐的长河中去的时候,却仿佛看到,人类文明的巨轮,正是在那群前仆后继的文人的怒吼甚至哭喊声中缓缓前行的。于是对先圣今贤们的讥讽被负重所凝固。对一个人来说,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没有文化却是万万不能的。由此请允许我以国家和民族一分子的名义,感谢那些安贫乐道甘遭白眼而扛起文化大旗的人们。同时,但愿他们不再在沦落中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