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我哪儿还用得起你两个?你不去补课,在家看电视,我还没有呵斥你呢,插什么嘴?亏了你爸爸不怎么在家,要不非把你教坏不可。我看,他要是老在家给你做榜样,到时候你爷儿两个准是一挑砂锅滚下崖,没有一个好的。”
全兴妈嘴上骂儿子,眼睛却逼视着谢立东,把手指头戳到他的脑门上。
“你还有完没有?官老爷还不打笑脸人呢,你都冲着我来。不就是少干了一个半钟头的活儿嘛,我又没说明天就走人不干了,补上就行了,何必没完没了地让一家人心里不安逸。”谢立东忍无可忍了,心想不如硬碰硬,看看又能如何。
“哦,你明天走了算喽,用不起你,我雇人来干。过日子没你更省心,不跟你生那个闲气儿。”全兴妈撇着嘴说。
“走就走,你吓唬谁?明儿一早老子就走,走了耳根子落个清闲。”
“你想清闲?嘁,没的那么便宜。后天星期一,你回来,咱们去县里打离婚,让你一辈子耳根子都清闲。”
就这样,狂风暴雨终于来了,夫妻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开了内战。
谢全兴不愿再掺合,躲到自己的房间,由他们吵去。
5.
第二天早晨,谢立东如同斗败的鹌鹑,没精打采地被扫地出门。
全兴妈追着他嘱咐:“记住喽,明天是5月12号,星期一,你早一点回来,咱们去县里打离婚。”
“吔,老子说回就回,谁不离谁是孬种,恶婆娘!”谢立东恨声恶气地回答,听那口气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他连头都没回,便出门走了。
谢立东揣着一肚子懊燥,顶着一脑袋官司,坐上公共汽车回了成都。他没有直接赶到干活儿的餐馆,而是找到一个球迷聚会的茶馆。他把身子斜靠在竹椅上,跟一群球迷喝茶,亮开嗓子大聊昨天的那场足球,谁香谁臭评说清楚。半天过去,谢立东便感到气血通畅,心火全消,惬意的很。就这样,一切烦恼皆抛于脑后,没事儿了。
第二天,他早忘了跟老婆约定回家办离婚的话头,更没有回家,还是在厨房里忙个不停。中午忙过一阵子,他照例是喝一瓶啤酒吃一点饭再睡上一觉。
正在他酣睡之际,床铺吱吱咯咯地响了起来,他像是漂在了水上,忽忽悠悠地晃个不停。
哪个家伙跟老子开玩笑?他睡眼朦胧地坐起来,咕咚一下子没坐稳又栽倒在床上。窗玻璃哗啦哗啦地响,床铺也快被摇散了架。没醒过味儿的谢立东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餐馆老板跑进屋,大喊:“立东,地震了,还不出去!”
谢立东明白过来,穿上拖鞋便跑出了屋子,老板拉着他来到街上。仿佛家乡春雨过后的山地,会“哗”地一下子冒出无数的小草,宽敞的马路上也“哗”地冒出了无数的人。不少人衣冠不整,还有光着脚的、穿一只袜子的,形形色色。许多人在拨打着手机,还有人在用手机拍照。此情此景,令谢立东心中一紧。
虽然还有余震,可谢立东扭头便朝自己的屋子走,老板不解地拉住他:“立东,先别回,有余震,好危险呢。”
“收拾收拾回家,搞不好我老婆、儿子还真是危险呢。”他甩开老板的手,大步回到自己的小屋。他先找到枕头下的手机,给全兴妈拨电话,不通。打谢全兴的手机,不通。他又往家里的座机打,还是不通。他跑到院子里拨,仍然不通。他的头上立时冒出了大滴的汗珠,顺着脸颊流。
他握手机的手心里满是汗水,浑身一个劲地瑟瑟发抖。他想再拨手机,手指头哆嗦的频率赛过他平时切菜,根本找不准按钮了。他跑进大堂,找到餐馆的座机,拿起话筒,稳住心绪给全兴妈拨电话,里面传来忙音。他满头满脸都是汗,双眼模糊地再拨,还是不通。给家乡的朋友拨,不通,不通,全都不通。
他知道,青元镇的地理位置正处在断裂带上,那里是地震多发区。他的眼前浮现出老婆那双笑呵呵的大眼睛和全兴调皮的模样,胸口窝一阵阵地刺疼。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说一千,道一万,这世上还是老婆孩子最亲,别的都是扯淡。想起自己往日里只知道看球寻开心,很少顾家,还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跟老婆吵嘴,他后悔万分。唉,简直是鬼迷了心窍!他抬起手来,照自己的脸狠狠地抽了两个大耳光。
此刻,他脸上流的不只是汗珠,还混杂着大颗的泪珠。不光脸疼,心更疼。他转身回屋,开始收拾东西。手电筒得拿着,雨衣带上。他把衣服找出来,穿上一件夹克衫,换上运动鞋,把抽屉里备用的医药用品和可能用得上的杂物用衣服打成了包。他又到厨房,把自己那把用着顺手的头号大菜刀小心地连套装好。
6.
他正在忙乱,餐馆老板又追了进来,他们不仅是雇佣关系,更是足球看台上趣味相投的球友,生活中的莫逆之交。老板扶着他的肩头,给他夹克衫的内兜塞进厚厚的一叠人民币。他没说什么,只是泪眼模糊地点点头,大步朝外走。
“立东,别找公共汽车了,说不定高速路都给堵喽。你骑我的摩托车,跑起来方便。”老板追着说。
“不用,你给我一辆自行车就行,半路上还方便搭车。”
谢立东骑上自行车,可是拐到大街上便不得不下来。大街上人山人海,都是躲避地震的人们。他推着自行车在人群中穿行,遇到一个买百货的摊位,又买了水和方便面。终于绕到可以骑行的公路上。他稳了稳心气,再次掏出手机,怀着侥幸的心理逐一拨打电话。结果只是让他再次血涨到了脸上,内火烧得心焦。
四十挂零的谢立东不仅看足球,也常常踢上一场,松一松筋骨,身子骨结实得很。他骑上自行车,在各种车辆中穿行,劲头十足地朝着家乡狂奔。
转上高速路之前,他拦住一辆货车,司机也赶着回家。司机告诉他,从电台中得知,是汶川发生了地震,正是接近青元镇的那个方位。
他们逐渐接近了地震主灾区,只见房倒屋塌,废墟遍地,到处都能听到人们的哭喊声和对家人、朋友的呼唤。山石塌落使得路越来越难走,谢立东的心也越揪越紧。他要求司机停车。司机问:“大哥,你要做么子事?”
“我下去骑,更快。”
车停下来,谢立东拉着司机的手说:“兄弟,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咱们总有机会见面,我先谢谢了。”
“大哥,不管遇到啥事都往开里想。”司机跟他招手告别。
从灾区逃出来的人们川流不息地向外走,谢立东逆着人群骑一阵车,走一段路,终于来到通往家乡的山垭口。此刻,天已经开始发暗。
离进山的路还有一段距离,可以看到崩落的山石堵住了通往青元镇的公路。余震不断,不时会有山石飞落。许多从外地奔回家乡的人们焦急地徘徊着、议论着,谁都不敢继续走。
他来到路口张望,有好几辆汽车被滚石砸中,从车中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周围的道路。谢立东不忍再看,回头找了块空地,疲惫地下了自行车。他把雨衣拿出来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下,掏出随身携带的食品和水,大口大口地连吃带喝。
几个年轻人围过来,也学谢立东坐在地上。
“进不了山,不知道家人都如何,怎么办呢?”一个姑娘说话带了哭腔。
“等着吧,听说解放军和抢险队都正在朝这里赶,等开通了公路咱们再走。”一个小伙子安慰她。
谢立东喝了一口水,把干吃的方便面送下肚。他摩挲摩挲胸口,喘了口气。
“那边有个山村,你们几个年轻后生去找些塑料布和木棍,搭个棚子。看这天儿非要下雨不可,先准备着。”谢立东对他们说。这些人中属他岁数大,说出话来就显着有见识。
“对呀,这阵势,到哪儿都要在外过夜,咱们何不先扎根呢。”几个年轻人说着,纷纷站起身,准备行动。
谢立东吃饱喝足,从自行车上解下包,在身上背好。
“几位,我这自行车托付给你们,我先走一步了。”
说着话,谢立东抹了一把嘴,拔脚便走。
“大哥,您往哪儿走?”姑娘一把拉住他。
“上山!我认识一条小路,能翻进山去。你们哪个胆儿大,可以跟着我。不过那条路难走得很,天黑路险,说不定会遇到三长两短,见了阎王。”谢立东板着脸,冷冰冰地说。
几个年轻人都不言声。一位旁观的当地人劝阻他,说是山路很危险,平时除了上山采药,很少有人爬山,即使不带任何的负重,也需要好几个小时才能走完。而且地震之后山上小路很可能已经完了,从现在的位置一直到山顶,是一个巨大的滑坡带,一直在塌方,一直在落石。
听完这些话,那位姑娘拉着他不放:“大哥,天都快黑了,实在危险。”
“妹子,谢你了。我以前走过这条路,对这里熟悉。我今天晚上说啥都要翻过山去,非要找到老婆孩子不可。”谢立东挣脱了姑娘的手,坚定地迈开大步。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