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去,往日绿得发黑的山体,由于滑坡而裸露出山石和泥土,随着余震的发生,顺着山坡不时有飞石、泥土滚落。谢立东嘴上硬,心里也发虚,可一想到那对不知生死的母子,咬咬牙依旧向山上攀。
山风瑟瑟,阴云密布。靠近山脚就有小石子滚落到谢立东的脚面上,令他骤然一惊。上路后,只见山体到处都是裂缝,巨大的震动使小路变了形,找不到哪儿是哪儿了。他顾不上这些,把手电筒挂在胸前,找了根棍子柱着,不顾生死地向上爬。耳边不时传来大石头滚落的呼啸声,小石块和小土块连连从他身边滑落,有些甚至砸在他身上。他心想:豁出去了!老子命大就过去,没运气就挨上,也比悬着心不知道老婆孩子是生是死强。
他终于爬上了山顶。望着黑黢黢的山下,他长出了一口气,看看手表,已是午夜。他喝了些水,略事休息,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始了下山的路程。
上山容易下山难。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在泥泞的山路上,谢立东时不时地便摔个跟头,骨碌碌朝下滚,等爬起来才感到身上火烧般地疼。正走之间,他稍不留神就滚下一个裂开的山沟。沟里边更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看得见头顶 乌云笼罩的天空。谢立东往两边摸了摸,都是新鲜的泥土,扒不上力,使不上劲,而脚下都是稀糊糊的泥水。他东一头西一下撞来撞去,尝试着爬了半晌,却连一尺都爬不上去。谢立东如同陷入牢笼的野兽,不由地大吼起来,声音在头顶盘绕,传出好远。
“出不去,老子真完了!”他懊恼地一屁股坐在了泥里,无可奈何地双手抱住头。在这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山缝子里,谢立东过电影般一幕幕地回想着以往的生活,想起老婆孩子鲜活生动的脸。老婆那爽朗的笑声,儿子那大脚踢球的雄姿,从耳朵里、脑海里不停地冒出来,搅得他心烦意乱。甚至想到跟老婆吵嘴打架,都是那样让人留连,感到幸福。
谢立东不想还好,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从内心深处感到对不起他们。
“老天,我要出去!”他发誓般冲着天空又吼了一声,浑身都迸发出力量。
他解开包裹,双手在身上擦了擦,拿出水来喝。他忽然摸到那把菜刀,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他提起菜刀,朝沟壁上砍,很容易就砍出了一个落脚的土窝。他心中大喜,重新扎好包裹,提着菜刀一路向上砍,一路向上攀,终于出了那个漆黑的山沟。他一路跌跌撞撞地下到山脚时,仍然有大石头呼啸着从山上滚下,仍然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石头的撞击声,树木的折断声,还有大小石头砸在地面引起的震动。
等他终于一身水、一身泥地找到自己的家,东边天空已经露出了晨曦。若在往常,那栋房子在他眼里如同活的一般,一扇门两扇窗,似乎会看着他跟他说话。如今房子却一塌到底,就象壮烈牺牲的战士,趴倒不动了。谢立东爬上废墟,扒扯着砖石,放开嗓子拼命喊。
刚刚刷过油漆的门露出了一个角,还立着半截后墙,能看出墙刚刚被雪白的涂料刷过。他转来转去地到处翻找,就是听不到回声,也看不到人。
从远处飞来了几只麻雀,落到废墟上,冲着他唧唧喳喳地叫,可就是没有老婆孩子的应答声。
面对杳无声息的断墙残壁,谢立东忍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屋顶上,放声大哭。
正在这时,隔壁大哥闻声赶来:“立东,你回来了,没找到全兴他们母子?”
“寻不到他们,我寻不到他们啊。”谢立东哽咽着说。
“下午两点半地震,他们该在上班、上学呀。”大哥提醒着。
一句话点醒了谢立东。他跟隔壁大哥告别了一声,便朝着老婆工作的旅馆跑。
8.
沿街的各类房屋塌成了一片,旅馆自然不能幸免。谢立东磕磕绊绊地爬上废墟,找准老婆会计室所在的那间屋的位置,连声呼喊着老婆的名字。让他欣慰的是,老婆有了回声。
“立东,我在这里呢!”从塌落的废墟下传来全兴妈微弱的声音。
“老婆,沉住气呀,我马上来救你!”谢立东贴近废墟观察,从裂开的墙体中看见了全兴妈的脸。
全兴妈钻出不来,中间有掉落的窗户罩子挡住。全兴妈身上和脸上血乎乎的吓人,谢立东带着哭声问:“老婆,你咋样了?那多血,是不是伤得厉害?”
全兴妈艰难地动了动,张嘴说:“立东,这是出纳小李的血,她就在我旁边,刚才还在说话,现在没声了。血流了老多,够呛了,”
谢立东心如火急,恨不得生出八条胳膊,把废墟立时翻过来。他用力去扳那个铁罩子,试了几次都没成功,铁罩子的两头还与一段墙体连在一起。他从背包里又找出那把菜刀,看准位置砍了下去。他抡圆了胳膊猛砍砖墙,右手累了,换成左手,比平时剁肉切菜卖力得多,用尽了平生力气。别说,菜刀的钢口是真好,愣是把铁罩子连着的墙体给剁开了。当然,菜刀也缺了少一半。
谢立东把全兴妈从废墟中拉出来,把她搂在怀里,生怕再失去她。全兴妈抽抽嗒嗒地哭,指着扒开的废墟说:“你快去看看小李,看还有得救嘛。”
“别哭了,你先下去。”谢立东擦去老婆脸上的泪水,扶着她下了废墟。
他返回去把小李扒了出来,她的身体已经冰凉。
全兴妈只是皮肉伤,筋骨没有问题。
虽然成功地救出了老婆,谢立东却累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头一阵发晕,躺倒在地。他此刻才感到精疲力竭,浑身上下都疼的要命。特别是两个手心,简直是钻心地疼。他伸开手看看,平时握惯了菜刀的手不知啥时候磨出了血泡,而且破了,血糊糊地一片。
“立东,你好吓人哪,那脸青一块、紫一块,难道也砸住喽?”老婆看着大睁双眼喘粗气的谢立东,又咧开嘴要哭。
“没的事,我翻山过来的,掉进山沟,栽了跟头。”谢立东不想让老婆担心,装着若无其事地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毛巾擦了擦手。
他忽然想起老婆让他回来打离婚的事来,故意苦着脸问:“老婆,不知现在县政府咋个样了。”
全兴妈不解地问:“你问县政府干啥子?”
“你不是还要跟我打离婚吗?咱们去县政府哇。”
“死鬼,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全兴妈嗔怪地照着谢立东肩头就是一拳。“哎哟!”这一拳并不重,却正打在谢立东的伤口上。全兴妈扒开他的衣服一瞧,只见他浑身是伤,血都粘在了满是泥土的衣服上,跟受了重刑的犯人差不多。她顿时觉得心里好不是滋味,扑嗒、扑嗒地掉下眼泪。
“哭啥子,我带着药呢,处理一下就行了。等会儿吃些东西,去找全兴。”谢立东解开随身携带的包裹,找出药品和绷带、创可贴,夫妻两个都处理了一下伤口。看着双眼红红的全兴妈,谢立东感慨万分。
“唉,老婆,危急时刻,我这才知道还是你们娘儿两个最珍贵呢。”他拉着老婆的手说,“以前我光知道看足球,给自己找乐子,没把这个家放在心上,我那就是不成材,简直是没心没肺。现在我明白了,说一千道一万,我这辈子离了什么都行,就是离不了这个家,离不了你和儿子啊。”
他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又让全兴妈抹起了眼泪。她心想我也不对呀,不该因为一点儿小事跟他大吵大闹。心里想着,她抚摸着谢立东青肿的肩头,轻轻地吹着。
谢立东忽然喉头一紧,也流下了泪。老婆的感动让他重温了久违的温馨。他暗暗下决心:今后,老婆孩子,这个家,永远排在第一位。
他还在心中做了个决定:再也不到成都去打工了,就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亲手把这个家重建起来,亲手把家乡重建起来。
他拿出食物,夫妻两个吃了些东西,相互搀扶着赶往青元中学,去找儿子。
到了青元中学,同样翻山进来的解放军小分队正在坍塌的教学楼废墟上救人。他们遇到了一个刚刚被救出的谢全兴的同学,却得知谢全兴地震那天请了病假,没来上学。
夫妻两个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全兴妈也不知道谢全兴没上学的事情,全兴有病也没跟她说呀!
到哪儿去找他呢?两个人相对而泣。
“去医院看看,或许在那里。”谢立东首先清醒过来。
他们找到镇上的小医院,拼命拔开砖石瓦块。最后,他们找到了几具遇难者的遗体,成功地救出了一位受伤的护士和两个来输液的小学生,还是没有谢全兴的消息,那位受伤的护士不记得有中学生来看病。夫妻二人顾不上伤心难过,谢立东背着受伤的护士,全兴妈领着两个孩子,几个人转移到安全地带。
他们没有在镇上找到两个孩子的家人,护士的亲人也都遇难了。到了后来,他们跟随解放军撤出青元镇,护送伤员和孩子到了绵阳的医院。两口子把对儿子的挂念和担心,全都倾注到自己救出的几个人身上。谢立东夫妇带着两个病愈的孩子住到了安置点,伤员送到了医院。两个人都成了志愿者,全兴妈还帮着到医院帮忙看护那位受伤的护士。几天后他们通过媒体得知了儿子谢全兴的消息,这才找到了他。
历尽艰辛,一家人终于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