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失去了任老师的宠爱。有一段时间,任老师几乎视我为她的儿子。她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她的三个女儿都非常文雅,也很美丽。她们不象我们这些矿工子弟粗俗,浅薄,说话走路都有一种大家闺秀的优雅。也许因为家里阴盛阳衰,她们都很喜欢我,每逢我去她们家,她们都象亲姐妹,竭尽她们的所有,送给我书看,拿给我零食,然后就环坐在我身边,和我说一些天上地下或者山上的故事。我在她们家感受到了在我那个家所没有的温馨。我觉得很幸福,有一天晚上,我甚至做梦,娶了她们之中的一个做了妻子。在那荒诞不经的梦境中,我变得十分可笑,穿着长袍马褂,不知所措的挑选着。我不知道该在她们中娶那个好。我实在都喜欢她们。我不忍心因为一个,而失去另外两个的爱。
可是后来,我都失去了她们。她们都变成了陌生人,她们都远远地回避着我,直到几年之后,当任老师被红卫兵批斗,作为地主的女儿被遣送回乡,她们才开始和我说话。
我失去任老师的宠爱,是因为我伤了任老师的面子。第一次,似乎是无意的,上语文课,任老师在黑板上板书,给我们抄了几个词,其中一个词写错了。任老师把“浑水摸鱼”写成了“混水摸鱼”。我一下就看出来了,因为前两天我看一本连环画,刚读过这个词。我看看同学们,他们都在认认真真地抄。我想,这是个错误的知识,考试时都会因为这个词失去分数,我就举起了手。任老师问我,邵合作,你有什么问题?我站起来,手指着那个“混水摸鱼”说,任老师,你写的这个词错了,不是混,应该是“浑”。任老师回头看了一下黑板,白皙的脸立刻就红了,她迟疑半晌,我看见她举起了黑板擦,却又放下了。她回过头来,我立刻感觉出她目光中的不满和厌恶。任老师冷冷地说,没错,这个词也可以写成“混”。我听出她的辩解是无力的,口气有些勉强。于是又该死地说,任老师,你真得写错了。任老师的脸又红了起来,但态度坚决地说,书上也有印错的时候,你坐下吧。然后就不理我了。直到下课,再没有看我一眼。她往外走的时候,脸色十分苍白。
我知道得罪了任老师,心里忐忑不安。下课以后,一些平时对我充满敌意的男女同学便向我吹口哨,幸灾乐祸地对我吼,邵合作,你显什么能?你比老师还高明不是。你算老几哩,你连老师的毛病都敢找。我心里非常委屈,泪水几乎流了下来。他们在我身旁起哄叫骂,他们终于找到一次报复我的机会。后来,还是白晓燕解了我的围。她说,邵合作说得对,浑水摸鱼的“浑”就是三点水加军。我感激地看看她,因为我看得那本书就是她的。别的同学见她这样说,就不再讥笑我了。他们相互疑惑地看着,低声说,难道任老师真写错了?
第二天,作业本发下来了,我看到在我写的这个词旁,任老师打了个“×”,而别的照黑板上抄得,却全是对号。我又向白晓燕借来那本书,准备去找任老师核实。找任老师之前,我把心里的委屈对爹娘讲了,爹还没有听完我的话,就摔了我一个耳光。爹恼怒地说,我看你去找,你这是让任老师下不了台么。看把你兴得。我摸着滚烫的脸颊,不服气地瞪着爹说,任老师明明错了么。爹又要扇我,我娘挡开了。娘说,合作呀,任老师怎么会错呢,一定是你看错了。我就把书翻到那一页,指给她们看。爹娘不识字,看了半天不知正误,摇摇头说,那你也不能去找任老师。你说,你让任老师咋见你们哩。爹仍气恼地说,你要敢找任老师,我就打断你的腿。你看你读了两天半书,连老师也不在眼里了。再读几天书,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爹要上夜班,说完上炕躺下了。我收拾好书包,准备出去。爹突然又翻身坐起来,他向我招招手,让我过去。我怕他打我,远远地站着。爹干笑一声,说,你过来,我不打你。我想了想,我还得再多说你几句。我发现他果然没有打我的意思,就走了过去。爹伸出手来,撸了撸我杂草般的乱发,说,我本来不想说你,你比解放听话,你比跃进聪明,你比建国懂事,你比国花也好,可是将来,我怕你最让我操心。我抬起头望了爹一眼,我发现爹十分苍老,他不过才三十多岁,头发却已白了大半,脸上皱纹七道八弯的。我有些可怜他,说,爹,我不会让你操心。爹有些苍凉地摇了摇头,说,你以为我想操心,你以为我愿意操心。我生下你们五六个,我倒想不操心呢。爹低头默想了一会,又说,古人说得好,知子莫如父,你们几个甚脾性,我心里一清二楚。你别看解放,跃进他们脑子没有你好,可我不操心。他们大了有他们的活路,他们不会活得比旁人差。你,我就说不准了。你可能最有出息,也可能最没出息。娘这时说话了,说,合作他爹,你睡吧。你说来说去也是那几句话。爹翻了娘一眼说,合作,你性子太犟了。我这辈子见过多少犟骨头人,没有一个最后落下好的。你没听老人说,溜勾子走遍天下,直骨头寸步难行。老人们还说,能软能硬是好汉。老人们还说了,见人只说三分话,不敢全抛一片心。人哪,活在这世上难哩。你还小,没吃过亏,大了就知道了。你说,因为你这狗性性,因为你这张嘴,给我们惹过多少麻烦。到现在宝元他婆姨,乔柱他娘,见了我的面还唾唾沫呢。记住,活在这世上,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就不能说,你对任老师的那些话,就不能说。人要聪明,一点就清楚了。我不说你了。我瞌睡得厉害。爹很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躺下。他几乎是一落枕,就打开了呼噜。呼噜打得象火车开动了似的。
我看了看爹很不雅观的睡相,要往外走。娘又喊住了我。娘说,合作,我也得说你几句。我本来不想说你。你其实最让我少操心。可是你爹说得对,你这脾性性不好哩。我心里很烦,就说,我知道,你不用说了。娘很不高兴,说,你看你,我还没有说你,你就这话。我说,你要说啥我知道。娘就悻悻地冲我摆摆手,说,好好,你知道了你就走吧,我再也不管你了。我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我又折身回来。我看看娘,说,娘,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娘就笑了,说,其实我要说的,和你爹说的一样,你明白了就行了。我说,你要还有什么说的,你就说。娘摆摆手说,没有了,你去吧。早点回来,不要走远了,回来时招呼上建国、国花。
我没有再去找任老师。任老师也不再找我。我当时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但任老师不再用我,有事也不和我说了,也很少看我,每逢我的目光寻找她的目光,她的眼睛就躲开了。上课回答总是我举手,她也不睬一眼,她的三个美丽女儿也视我为“蝗虫”,刚看见我,就避之唯恐不及地跑开了。有一天,我迎面撞上她家的二女儿,叫婵娟的那个,正要旁若无人的走开,我喊住了她,我说,婵娟,我想借你那本《安徒生童话》看。婵娟看也不看我,就说,那本书丢了。我说,怎么能丢了呢。婵娟一边飞快地走一边说,丢就是丢了么,你咋是这么一个讨厌鬼呢。我木木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非常伤感。
不久,我又得罪了算术老师。我们的算术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也就是二十出头。他好象对教书不太有兴趣,上课无精打彩,下了课却神采奕奕,拖着一个篮球在球场上舞蹈似地?跃翻滚。他批改作业很马虎,我经常发现有些题正确,却打了错号,错的却打着对号。有时他让班干部帮着看作业。同学们经常为此议论纷纷。他们爱对答案,同样的答案,甲同学是对号,乙同学却是错号。但他们都不敢找算术老师核对,只是在背后困惑地摇头。他们后来怂恿我去说。我想,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有这个责任,我就去说了。我找到办公室,看见算术老师翘着腿喝水,我就走过去,把同学们的意见讲了。我的话还没讲完,他就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瞪着眼对我说,我早就听任老师讲了,你一贯目无师长,骄傲自满,你才上了几天学,就这样,等你上了大学,你的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我楞了一会,等他发泄完之后,我又说,我没有骄傲呀。算术老师又拍了一下桌子,说,你还没有骄傲呀,你要再骄傲,就不是我教你,而是你教我了,真是的。我仍固执地说,老师,那个梯形面积的答案还应该是58平方米。算术老师烦躁地冲我挥挥手,说,你以为就你聪明。你走吧。
我被他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