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晰地听见刘阳倒吸了一声。但她随即说道，你什么时候出院？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我现在觉得呆在这里也很好，虽然我周围都是一些不幸的人，但我生活得很安宁。我在这里读不到报纸，看不到电视，看不到文件，也见不到家人，但心里很清静，而且，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静。刘阳突然定定地看着我，说，我发现你并没有病。你应该马上出院。我笑道，刚进来时，我也说，我没病。可他们都说我有病。也许我还真有一点病。刘阳仍肯定地说，你没有病，你应该要求出院。我又苦笑一声，说，你还没有发现，凡是来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自愿的。你有没有病，得由别人来判定。他们说你有病，即使你没病，医院也不会放你出去。这里的病人几乎全部要求出去，可没有人来领他出去，他就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大门。刘阳站了起来，断然道，我回去和镇政府的人讲，和邵伯伯讲，让他们给你来办出院手续。我打断了她，我说，你不必找他们，他们也不会听你的。刘阳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果决的神情说，我回去一定要找他们。我说，即使他们来让我出院，我现在也不想出去。刘阳一时楞在那里，疑惑地看着我，说，为什么。我说，我还想在这里住一个时期。我想在这里整理一下我的过去。刘阳幽怨地摇着头，说，在这里？我看你真是……
我突然笑了，我说，你大概想说，我真是有病了吧。刘阳你回吧。你别来了。真的。我现在感到从未有过的宁静。刘阳悲哀地望着我，泪水再一次涌出眼眶。我却木木地望着她，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这时“南霸天”进来了。其实，我的耳朵已经告诉我，他就一直在门口站着。他进来，意味着探视应该结束了。
我便又一次说，刘阳，你回去吧，别再来了。然后我就起身朝外走。刘阳喊住了我，掏出一迭钱来要给我。我摇摇头，拒绝了。我说，我在这里不需要钱，即使有钱也无处可用，“南霸天”也马上说，我们医院有规定，病人不能带钱。如果你实在想给他留下，可以交给我们保管。刘阳要把钱递给“南霸天”。我立刻大声道，刘阳，你别留下一分钱。真的。刘阳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南霸天”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尴尬地笑了笑说，既然这样，你就把钱收起吧。你看到了吧，邵合作同志精神上确实存在很大障碍。不过，请你回去转告他们单位和他的家人，我们一定要尽力医治他。不过，有一句话，也请你转告他们，让他们尽快把下两个月的医疗费用送来。刘阳把已放入手包里的钱拿出来，说，费用是多少，这些不知够不够。“南霸天”笑笑说，我们不能要你的钱。我们只对邵合作的单位和他的家人负责。也就是说，我们只能向他们收取费用。我站在门口再一次说，刘阳，你回吧。刘阳迟疑了一下，又从手包里摸出一件东西，疾步走到我的身边，塞到我的手里，轻轻说道，这支笔还是留给你保管吧。然后大步向外走去。我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走过医院的走廊，然后走过铁门，消失了。我紧握着这支笔，这支曾经伴随了我多年，后来又回到刘阳手中的笔，泪水不由自主地在眼眶旋转。“南霸天”盯着我，命令一般地说，我看看，是什么东西？我没有理他，仍紧握着笔。“南霸天”不甘心，再一次用命令的口吻说。拿来，我们要审查。我冷冷地和他对视着，直到他的眼睛变得游离起来。我说，不必审查，然后我就回病房去了。我听见“南霸天”在我身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这支笔，其实很普通。现在看来，几乎是一件文物了。这样的笔在三十年前，只卖七角钱。灰管，红帽，笔尖早已磨秃了。现在显得更灰了。这支笔，是我被迫转学乡下时，刘阳送给我的。不是定情物。我们那时还很小。我十二岁，刘阳十岁。我们俩小无猜，但比一般的兄妹还要相互依恋。刘阳没有兄弟姐妹。她父亲离婚后，再无婚娶。她始终象对待一个亲哥哥，依恋着我。当我告诉她，我不得不回故乡上学时，她哭了。然后就把这支笔悄悄地送给了我。十几年之后，我用这支笔写下那篇让我饱尝五年牢狱之苦的文章，我哪时已抱定了赴难一死的决心。所以，我把这支保存了十几年的笔又送回到它的主人手里。当时我的心情无比的慷慨，又无比的沉痛。我想，我再也没有可能看到这十分珍贵的礼物了。然而，二十年之后的今天，它又回到了我的手里。这么多年，象做梦一样地过去了。
回到病房，我匆匆从柜子里找出墨水瓶。我把笔头插入瓶中，就听见象一个久渴的人大口饮水的声音。我的心又一次怦然一动。
我就想起，我回到家乡小学，第一次用这支笔给人写第一封信的情景。
我的信是写给刘阳的。但这封信一直没有到了收信人的手里。那时，我还一直期待着刘阳的回信，甚至怨恨过她的无情无义。直到文化革命爆发，我回到矿上，我才知道，我平生写的第一封信永远地失踪了。刘阳从未收到过我的信。我马上猜出，是本家伯父从中做了手脚。
我们那个小村庄，没有邮电所，寄信都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我托本家伯父寄信的时候，我已看出他神情的困惑和疑虑。但我并没有在意，后来，我才明白，一定是本家伯父在途中拆看了我的信，并把它销毁了。因为他那天晚上从公社回来以后，认真地与我长谈了一次。
我焦急地问他，信寄了么。本家伯父神情古怪地看了我一眼，迟疑半晌才点点头。我当时很小，而且托咐的又是我一向很崇拜的本家伯父，所以就信以为真了。
我记得，本家伯父详细地问了刘阳以及她父亲的情况。我都告诉了他。我坦率地承认，我在矿上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在家里的兄弟姐妹中，我也很孤独。我说，我只有刘阳一个朋友，我们俩常在一起学习玩耍。她让我当她的哥哥，我答应了。我还说，刘阳也很孤独，她没有兄弟姐妹，她爸爸又是右派，她也没什么伙伴。
本家伯父一边听，一边感慨地摇头，说，你这孩儿，你这孩儿。然后又说，以后你别再写什么信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沉默了好久，才说，你还小，要专心致志地学习。我说我一直在专心致志地学习。本家伯父“哦”了一声，就没有再说什么。他从窑后面取出一瓶酒，倒在一只碗里，又从缸里找出一块萝卜咸菜。他喝一口酒，嚼一口咸菜，然后就默然地望着我。我在油灯下写作业，听着他幽幽的叹息。他突然问我说，你知道屈原吧？我点点头，说，你给我讲过的。他又看着我，把酒碗重重地放在炕桌上，语气沉重地说，世人皆醉我独醒，其实，醒着不如醉着。
我当时并不清楚他话里的含意，傻笑着说，还是醒着好么。他苦笑了几下，说，你还小，你还不明白醒着的痛苦。我想，我可能真的不知道，就张大了眼看他。
本家伯父的酒量并不大，半碗酒还没喝完，脸便猪肝似的红了，一双细小的眼睛扑朔迷离地眨巴着，但他的话明显地多了起来。我回村里不久，便知道他在村人眼睛里是一个言行乖逆的怪人。他也很孤独。除了学校的三五个老师，不见他与别的人接触，而这三五个老师似乎对他也有些侧目。我常常从他们略有嗔怒的言词中看出对他这个校长的不恭。我觉得，本家伯父也不是没有体味到。除了上课开会，他常常将自己幽禁在这间阴暗潮湿的窑洞里，独自品尝着他的孤清。也许正是因为这，我回乡以后，他就把我视为自己的孩子，对我倍加关怀。
本家伯父在叹息过后，对我慢慢说道，我已给你讲过了我们的先祖，他是一位圣人呀。未中举之前，他虽然天资聪慧，才气过人，可他一直是孤独的。他常常讲一些别人不懂的话，别人就笑话他狂，笑话他癫。在朝里做官以后，他还是独来独往。有人给他送礼，他竞把送礼的人骂出门外，他对那些乱臣贼子也过于偏激，在朝中遇见，常啐痰于地，当庭斥责。所以，当崇祯皇帝要治罪于他的时候，一些官员竞弹冠相庆。
我看着本家伯父醉得已不能自持，便说，伯伯，你喝醉了。他晃着身子说，我没有醉呀，我心里明明白白着哩。我说，伯伯，你的舌头都短了。他便沉下脸来，说，谁说我短了。我依旧说，你明明醉了么。他就不说了，闭着眼靠在墙上，象是睡过去了。
我把最后一道题写完之后，悄悄地收拾书包准备回去。他突然睁开了眼睛，说道，合作，你知道你为什么被迫转学吗？我一时僵在那里，半晌才道，知道。本家伯父转身过来，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并不知道。你是犯了人生的大忌。为尊者讳，明白吗。不是谁有了毛病谁有了过错，都可以说的。先生、长辈、领导他们有过失，得由他们自己说，别人不能说。你说，就犯忌了。就会给自己招来灾祸。他们不说，他们要隐讳，他们要诿过于人。也只能由他们。这就是几千年来的规距。明白吗？我茫然地望着他，摇摇头，说，我不明白。
本家伯伯严肃地望着我，说，你应该明白。你知道我为什么被下放回来吗？就是因为我给领导提了意见，没按他们的指示办事。你知道你奶奶，还有你的几个本家爷爷，本家伯叔为啥对我耿耿于怀，因为我看不惯他们愚蠢可劣的言行。他们就骂我疯子。骂我忤逆不孝。还有那些村干部，我看出他们屁股上有屎，我看出他们狐假虎威，男盗女娼。
本家伯父眼睛红红地看着我，把我看得心里发慌。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让我靠近他，他喷着浓烈的酒气对我伤感地说，伯伯已经老了，已经无所谓了。你还小，伯父不想让你将来也学了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想挣脱他的手，他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不放。本家伯父继续对我说，你很聪明，你的成绩不仅在咱们公社，在县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你是咱邵家的人才。我不想让你学了我。你爹说的对，学了我就没出息了，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活在这世上，难哪。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老实说，我那时，还真搞不明白他这谆谆教诲的深意，我只感觉出他的伤感和忧虑。那天晚上，我就那样站在他的身边，听他的絮叨，直到他醉倒在炕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当我掩上本家伯父的门，走到院里的时候，我已把他的话忘得差不多了。我的眼前，漂现出的只是刘阳看到我的信后，那恬静而美丽的笑靥。
一个星期之后，我听见两个老师在教室门口幸灾乐祸地议论，本家伯父在公社开会时又受了批评。一个老师对另一个老师说，他又快倒霉了。他给四清工作队提意见，能有他的好么。他下了台，就该你当校长了。不过，你当了校长，可别忘了我。那个憧憬着未来的老师公鸭般地“戛戛”笑了几声，就说，我那能忘了你呢。我一当校长，就让你入党。俩人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