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合作乘坐的火车,原来下午五点便可以到达矿上。可火车总是走走停停。每个站台都涌满了人,仿佛全国的人都挤到了站台。而且只见人上车,不见人下车。人们都是一脸兴奋的神色。互相传递着造反夺权的消息,还时不时地朗诵一条条最新指示。邵合作记得进站需要剪票。当他把票递给一个检票的工作人员时,工作人员很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工作人员说:“自觉革命。”
起先,邵合作还能在座位间活动手脚,后来,便失去了活动的空间。他觉得再这样坐几个小时,一定会休克过去。当他头昏脑涨很快就要晕倒的时候,火车开到了矿上。
他回到老工村,推开自己的家门,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他看见几个穿着绿军装的人团坐在炕头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他奔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了一肚,还是没有引起谁的注意。他便悲凉起来,鼻子也有点发酸。他喊了一声“娘”。
高银凤这才转过身来。她穿着一件肥大的军褂,梳了一个崭新的剪发头,浑身臃肿,脸色发青。邵合作这时才发现,娘其实很丑。
高银凤“呀”了一声,说:“合作回来了。合作回来得真及时。”
邵士喜说:“真是太及时了。”
邵跃进也说:“很及时。”
邵合作说:“我还没吃饭呢。”
邵士喜说:“对,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邵合作觉得他们不可理喻,便又对娘说:“我一天没吃饭了。”
高银凤跳下地来,说:“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这是毛主席说的。今天我们都很忙,就吃干的吧。”
邵士喜看着儿子,说:“毛主席说了,人是应该有一点精神的。合作,你看你,没有一点精神。不像工人阶级的后代。”
邵跃进说:“二哥是农民。关键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
邵合作嫌恶地看了一眼妹妹,说:“你懂个什么?”
邵跃进一时怔在那里,很快她又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说:“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
邵士喜说:“跃进,你去找纸,让合作替我写篇批判稿。合作回来得太及时了。”
邵合作说:“我不写,我还没吃饭呢。”
邵士喜不满地瞪着眼,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你连这点觉悟怎么也没有呢。”
邵合作说:“我士昌伯死了,上吊死了。”
邵士喜楞了一楞,叹口气说:“他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找不下女人就找不下吧,你以为有女人就活得受用,真是的。”
邵合作说:“他是被村里人批斗死的。”
邵士喜张口僵在那里,顷刻一拍大腿,说:“他死有余辜。我早就看出他不地道。一天神神叨叨,还写文章投报,还说这人落后了,那人愚昧了。我看他才是真正的修正分子呢。为啥没女人嫁他,人家看出他修正了。”
邵合作说:“爹,你知道什么?”
邵士喜拍着炕沿嘴里淌着涎水说:“我什么不知道?白永祥你知道吧,我早就看出他不正经了。这不,揪出来了吧。还有刘鑫,过去,我老劝他说,好好劳动改造,重新做人。他就是不听,这不,又揪出来了。”
邵合作惊得“啊”了一声。
高银凤手里和着面,说:“刘鑫是个死老虎。他这两年可是老实巴交的没做坏事。”
邵士喜手拍着炕沿说:“他是隐藏得好。其实他是最险恶的敌人。他家有个收音机,我没进他家时,响得哇哇的,我一敲门,他就马上闭了。他干什么呢,他偷听敌台哩,他偷听蒋介石说话哩。”
邵合作发现爹也很丑。爹大概是他叔伯兄弟中最丑的人了。矮小、塌鼻、薄唇,他好象集中了邵氏男人全部的生理缺陷。
邵合作说:“我去撒尿。”
邵士喜说:“你撒了就回来。我还等着你写批判稿呢。”
邵跃进说:“我也等着你写呢。”
邵合作边朝外走边说:“我不会写。”
邵士喜拍着自己的大腿,恼火地对高银凤说:“你看你家合作,真是一点觉悟也没有。”
邵合作刚走一会,白晓燕哭哭啼啼地进来了。
白晓燕看看邵士喜,又看看高银凤说:“叔,婶,你们说,我咋办哩?”
邵士喜说:“你这孩子咋这糊涂哩。问咋办哩,你和白永祥划清界线,不就行了么。”
邵跃进说:“晓燕姐,你还犹豫什么,要是我爹是走资派,我早和他断绝关系了。”
邵士喜白了一眼跃进,说:“你看你,咋能这么说呢。”
邵跃进撅着嘴,说:“你刚才不是还劝晓燕姐划清界线么。”
邵士喜说:“你这是抬杠。划清界线和断绝关系是两码事么。晓燕是白永祥生得哩,血脉连着哩,你说断就能断了。”
高银凤也说:“对,打断骨头连着筋呢,那能说断就断了。”
邵跃进说:“爹,你要是走资派,我可就真要断了呢。我就再不喊你爹了。”
邵士喜苦着脸用手指戳着她,说:“你看你,我真是白生了你。”
邵解放一身戎装走了进来。他一眼看见了蜷缩在门后的白晓燕,大声说:“白晓燕同志,如果你二十四小时之内,不和你的反动老子断绝关系,我们东方红司令部就决定开除你。”
白晓燕“哇”地一声,哭了。她哭得无比伤心,泪水把军装前下襟洇湿了。最后,她一扬头,坐了起来,语气坚定地对邵解放说:“我明早就写严正声明,我要和走资派白永祥断绝父女关系。”
邵解放点点头,说:“你今晚就贴出去。越早就越革命。”
白晓燕一甩头,说:“我现在就去写。”
高银凤急忙将她喊住:“晓燕,你就在婶家吃饭吧。”
白晓燕看看邵解放,又看看邵士喜。
邵解放说:“你就把我的家当成你的家吧。你再不要进那个走资派的门了。”
邵士喜看看高银凤,说:“咱就把白晓燕收留下来吧。她娘嫁过一个历史反革命,说不定那天也就揪出来了。”
白晓燕惊讶地看着邵士喜,说:“我娘她还犯过这样不可饶恕的错误?”
邵士喜沉重地点点头。
高银凤责备地,说:“你看你,给孩子说个啥。”
邵士喜愧疚地低下头,说:“我这是为晓燕好呵。免得将来她再受刺激。”
白晓燕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邵合作站在马路边上,看着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的从眼前走过。
先是四十面红旗开道,接下来是两米长三尺宽的标语牌。标语牌后面是马戏团小丑似的走资派和五类分子。他们形状不一,色彩纷呈。邵合作最先看到的是白晓燕的父亲白永祥。白永祥剃了个秃子,腰上裹着一圈电缆,电缆从他头顶穿过,电缆头做成了蛇头模样。蛇嘴里吐出一根很长的信子,白永祥一动,信子便伸出很长。他脖上还挂着五六双女人的破鞋,这使他看起来象个扭破烂的老头。他的身后是刘鑫。刘鑫走得跌跌撞撞,不时被身边的红卫兵敲一棒子。还有几个学校的老师他们都剃着阴阳头,似人似鬼。
押着这些五类分子的是邵解放,邵解放全副武装,手里拿着指挥用的大木棒。他不时跑前督后,下达着不容更改的命令。邵合作还看见了白晓燕,她依旧很漂亮,头戴军帽,腰系武装带,英姿飒爽,只是神情显得有些忧郁。邵合作还看到了过去的许多同学。男的,女的,他们全在游行的队伍中。他们谁都没有认出他来。他们都一脸庄严,声嘶力竭地高喊着“打倒”这个和“打倒”那个的口号。
邵合作从随后走来的工人方阵,看到了爹,爹也穿着绿军装。爹一下显得高大了许多。他不再驼背,脸上也没有了讨好谁的卑微。邵合作想到了一个词,“趾高气扬”。他觉得用这个词来形容现在的爹,维妙维肖。在“红大嫂战斗队”里,邵合作还发现了娘。娘也很精神,象《红色娘子军》中的吴清华。只是娘硕大的屁股,一扭一扭的,给人以轻浮的感觉。
这是邵合作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宏大的场面。他想兴奋一下,却提不起精神。他又想起在土窑里面壁而坐的本家伯父,也想起了昨晚见到的失魂落魄的刘阳。
邵合作感到有人在背后扯他,他回过头去,是邵跃进。邵跃进让他去家里给她端一碗凉水。
邵合作说:“你自己端去。”
邵跃进瞪眼看他,说:“你没看见我游行么?”
邵合作说:“你一个毛丫头,游什么行?”
邵跃进骄傲地把袖章扬起来,说:“我们是红小兵。我告诉你,你不给我端水,就是不支持革命。不支持革命就是反革命。”
邵合作说:“你要革命,就不要怕口渴。”
邵跃进噎住了,恨恨地捅了他一拳,自己回去取水了。
宝元婆姨走了过来,她认出了邵合作,“呀呀”地喊了一声,说:“这不是合作么,都长成大人了,合作,你咋不去游行呢?”
邵合作说:“你咋不游呢?”
宝元婆姨眨巴眨巴眼,低下声说:“你宝元叔家成份高。富裕中农。人家不要我们。你说,我咋就嫁了你宝元叔呢。”
邵跃进喝足了水,又跑了过来,对邵合作说:“二哥,你赶快参加红小兵吧。革命不分先后。”
邵合作没理她。
邵跃进指着邵合作,对宝元婆姨说:“他不革命。不革命就是反革命。”
宝元婆姨马上“嘘”了一声,悄声悄气地说:“小声点,我的疯女子。合作可是你哥哩。”
邵跃进一梗脖子,说:“他不革命就不是我哥,我就和他划清界线。”说完一扭身,翘着小辫跑走了。
宝元婆姨嘴里“啧啧”地,说:“合作,你家人全是造反派,你咋就成逍遥派了?”
邵合作说:“你也不是逍遥派么。”
宝元婆姨说:“你娘她们不吸收我么。”
邵合作说:“我娘是二百五。”
宝元婆姨“嘻嘻”地笑了,拍着掌说:“你娘还真是二百五。不过,这话不应该你说,你到底还是她儿子哩。”
邵合作说:“我娘就是二百五。”
邵士喜坐在炕头,眯着眼抽烟,说:“孩他娘,我今天的批判咋样?”
高银凤说:“没得说了。人们都说你批得好。”
邵士喜“嘿嘿”地笑了起来,说:“我觉着也不赖。不过,还得说合作写得好,上回解放给我写了一篇,别人都说狗屁不通。解放其它都好,就是批判稿不行。”
邵合作说:“爹,以后你别让我写了。”
邵士喜白了他一眼,说:“你看你,吃不住表扬哩。说你写得好,你倒拿开架子了。”
邵合作说:“我不是拿架子,我就是不想写。”
高银凤说:“合作,你这觉悟不行哩。你看你,红卫兵不入,游行也不参加。让旁人说闲话哩。人家们会说,你看邵士喜、高银凤家,还有不革命的哩。你让我的脸往那儿放。你要是象建国、四清,还是吃屎的年纪,娘就不说了。可你十三岁了,刘胡兰十五岁都入党了呀。”
邵士喜说:“入和不入大不一样哩。入了,人家就会说,看看,革命了吧。不入呢,人家就会说,他组织都不入,还革什么命呢。”
邵合作说:“我就是不想入。”
邵士喜拍了一下炕沿,说:“合作,我看你有问题。人哪,先是自觉革命,不自觉了,就得强迫。谁让我和你娘生下你了呢。我们不能看着你落后下去。将来上学,当兵,招工都得看你革命不革命,你不革命,啥球也不让你干,入,你明天就入。解放是红卫兵司令,他说让你入,你就入了。”
邵跃进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她一进门,就喘着气说:“坏了,坏了。有人来揪我爹了。”
高银凤顿时脸色苍白,手脚不停地颤抖,说:“你个死丫头片子,胡说什么。”
邵士喜手也抖得厉害,烟卷掉到了地上,但他还强撑着精神,说:“一定是红卫兵小将搞错了,我邵士喜是坚定的革命派。我没有做过亏心事。”
邵跃进哭声哭调地,说:“我还能骗你们,真的。他们说白永祥把你供出来了。”
高银凤说:“这个白永祥真是该千刀万剐。”
邵士喜拍拍胸脯,说:“我是造反派。我是毛主席的好工人。我怕他载赃?我不怕。”
邵合作说:“爹,你快躲躲吧。你回村里去吧。我和你一块跑。”
高银凤也着急地说:“他爹,合作说得对,你就跑吧。”
邵士喜仰靠着墙说:“我不跑,我跑算啥哩。我一跑就等于承认自己有罪了。我不跑,我死也不跑。”
邵跃进抹着眼泪,说:“爹,你要让揪出来,我就和你断绝关系。”
邵士喜火了,啐了一口,说:“断你娘的屁吧,就算我没生你个丫头片子。”
邵合作说:“爹,我不和你断绝关系。你就是坐了牢,我也不和你断绝关系。”
邵士喜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还是儿子好呵,女儿靠不上呀。嗬嗬嗬,我邵士喜可是一心一意听毛主席的话,听党的话哩。”
高银凤说:“他爹,别哭了。也许跃进听错了。”
邵跃进一甩小辫,说:“我还能听错。我听错啥,还能听错这。你们听,是不是有好多人朝这儿走来了。”
全家人一听,果然有嗡嗡营营的声音,象成群的苍蝇朝这儿涌来。邵合作看见爹又象几年前从井下回来一样,萎缩成了一团。他还感觉到窑洞在晃,因为他看见所有在家的人都在发抖。
“嗡嗡营营”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象潮水一样,发出轰轰隆隆的声响。终于,他们感觉到象是全矿的人都拥到了他们家的门口。
“邵士喜,滚出来,滚出来!”
“打倒邵士喜!”
“邵士喜是大工贼,黑劳模!”
邵士喜卧在炕上没有动,高银凤缩在窑后的灶火旁也没有动。邵跃进在炕上“呜呜”地哭。
邵合作走了出去,他看着黑鸦鸦的穿军装和不穿军装的人,他大声说:“我爹是好人,我爹是毛主席的好工人。”
一个人走了过来“拍”地一声,打了他一个嘴巴。邵合作嘴角流着血,又一次大声喊,说:“毛主席不让打人。”
一个胖女人说:“毛主席不让打好人,但没有说不能打坏人。”
有几个人已冲进了窑洞,邵合作刚听见娘惨叫了一声,爹已被人绑架了出来。
邵士喜努力挣脱着,他哭哭唧唧地说:“红卫兵小将们,工人兄弟们,你们一定搞错了。我邵士喜是响当当的革命派。”
有人振臂高呼,“打倒黑劳模邵士喜!”“邵士喜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邵士喜悲哀地看了儿子一眼,又抗辩说:“我不是黑劳模,我是红劳模。十六年,我给国家出了十万吨煤。”
胖妇女猛地扇了他一个嘴巴,说:“你还抵赖?我问你,是不是白永祥让你当得劳模?你是他的走狗,你是他的帮凶,你是他的小爬虫。”
邵士喜就把头低了下去。
造反派们把邵士喜带走了。
高银凤哭得摇山晃地,哭得吐血背气。邵合作站在娘的身边,无奈而悲苦地沉默着。
高银凤猛地抬起了头,对邵跃进说:“去,快去叫解放,让解放想法把你爹救回来。”
邵跃进坐在炕上不动,说:“我不去。我爹已经揪出来了,我爹肯定不是好人。好人是揪不出来的。”
高银凤“呸”了她一口,说:“你爹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爹脑子是有些不够数,可你爹没做一点对不起毛主席的事。”
邵跃进说:“反正我不去。我要和爹断绝关系,一切关系。”
高银凤又“呸”一口,说:“你咋不和我也断绝关系,你断呀。你快去断呀。”
邵跃进跳下地去,用牙呲着娘说:“要是你明天成了坏人,我也和你断绝关系。”
高银凤扑过去要打她,邵跃进一阵风似地卷了出去。高银凤刚要叫骂,就听见宝元婆姨在门口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阶级敌人跑不了……”高银凤就软瘫在了地上。
邵合作把娘扶到炕上,又拿了枕头给娘垫上。高银凤抓住他的手,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合作呀,娘革命革了这么些日子,反而让人革命了。娘咽不下这口气呀。”
邵合作说:“娘,我去找解放。”
高银凤点点头,说:“要去,快去,你爹怕是一会就挨批斗了。”
邵合作找到邵解放的时候,邵解放正和白晓燕拉着手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对另一派红卫兵抓走邵士喜懵然无知。他听完邵合作结结巴巴的讲述,当即将桌上的瓷杯砸在地上,他大声喊道:“他妈的,革命革到我姓邵的头上了。走,我去集合人,踏平他们的鬼巢。”
白晓燕劝他说:“解放,你不能莽撞,不要感情用事。兵团战斗队揪你爹,一定有他们的证据。”
邵解放翻了翻眼,丧气地说:“我的爹咋也成了坏分子呢。我还以为我爹是合格的工人阶级哩。晓燕,你说我该咋办哩。”
白晓燕说:“咋办?断绝关系!立刻严正申明。要不就会被那一小撮坏人攻击我们。”
邵解放便一挥手,说:“那你快给我找纸找毛笔。我立马就写。”
邵合作惊得目瞪口呆,说:“邵解放,你是不是疯了,那是咱爹呀。”
邵解放斜他一眼,说:“从现在起,他已不是我爹了。你愿意认他,那是你的事,和我邵解放没有一点关系。红卫兵六亲不认的。”
邵合作怒气冲冲地往外走,他骂了一句,“白眼狼。”邵解放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