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士喜被推进旧仓库。里面阴暗得只能看出有些许的人影,而且充满了恶臭。他还没有站定,就听见一个很熟悉的笑声。他揉了揉眼细看,果然是白永祥。
白永祥说:“你也进来了哦,你不兴了?”
邵士喜羞愧地无地自容。
白永祥又说:“你不批判我了?你接着批,我听着呢。你的词不是多么?”
邵士喜脸上淌着臭汗,脖子便硬硬地挺了起来,说:“你以为是我要批你,是毛主席让我批你哩。”
白永祥的头便搭拉下去,不说了,一会,又硬硬的说:“毛主席现在也让造反派批你了吧?”
邵士喜说:“我是毛主席的好工人。这可是你说的。”
白永祥一时僵在那里,缓了一会才恶狠狠的说:“现在我说,你是个钻进工人阶级队伍的工贼,是个披着劳模外衣的‘工贼’”。
邵士喜说:“你看你,我都和你一逑样了,你还说我。”
刘鑫拍拍身边的麦秸铺说:“邵师傅,坐下吧。”他又对白永祥说:“白矿长,你就莫说老邵了。他说得对。我们都是‘五类分子’,都是一条船的人了。”
白永祥大喘着气说:“我怎么能和你们一样呢?你们是‘五类分子’,我是革命干部。”
邵士喜干笑一声,说:“你看你,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要不,咋说你死不悔改呢?”
白永祥怔了一怔,即刻道:“邵士喜,你少在我面前逞大。”
邵士喜急忙挥手,说:“好,好,我不批你了,让革命群众说你吧。”
刘鑫拍拍他的麦秸,说:“老邵,坐吧,你要愿意,今晚咱俩挨着睡。”
邵士喜拖着疼痛不已的双腿走到他旁边,看着狗窝圈似的麦秸铺,禁不住哽咽起来:“你们看我,我可是一心一意听毛主席的话,跟着共产党走的,咋就也到这牛圈马槽里来了。”
白永祥哼了一声,说;“邵士喜,你咋说话,合着我们就是牛马?”邵士喜脸灰灰地,说:“你看你,白矿长,老揪着我不放。我也是牛,我也是马,这行了吧。”然后,他又出声地哭了起来,他边哭边对刘鑫说:“老刘啊,革命群众批你,我批你,你多多少少有些毛病,我邵士喜可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我天大的冤枉啊。我可是从来听毛主席的话呀。”
刘鑫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说:“老邵,今天你可不能这么说啦。我当年也是忠心耿耿地听毛主席的话。我从来是拥护共产党的。”
白永祥也“扑嗤”笑了起来,大声说:“你娘的,你以为就是你听毛主席的话,我还是毛主席的好干部呢。”
这时,就听见仓库的门“哗啦”一声踢开了,走进几个箍着红袖章的造反派,为首的一个大胖子厉声道:“你们叫喊什么?不好好悔罪,嚷个球?”
众“黑帮”顿时敛声屏气,悄声无息。
为首的造反派说;“起来,全部起来,向毛主席请罪。”
“黑帮”便一个个悚然而起,依次低头站好。
“白永祥,你先来。”
白永祥就跨前一步,痛心疾首的说:“毛主席啊毛主席,我叫白永祥,是一个死不悔改的走资派,也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大流氓。从我当上干部的那一天起,我就死心踏地的认准了资本主义道路。我每天想复辟,想变天,想改变社会主义的红色江山。我罪该万死。我现在向你老人家低头认罪。”说着腰很深的弯了下去。
造反派喝斥道:“不行,继续请。”
白永祥愁眉苦眼地回身望一眼,然后又说道:“毛主席啊毛主席,我白永祥是彻头彻尾的大流氓。我霸占别的女人还不够,还搞破鞋,和三个女人睡过觉,我太没廉耻了。”
造反派说:“你还向毛主席隐瞒,昨天你承认睡过十个女人,今天怎么成了三个?”
白永祥赶忙纠正说:“毛主席啊毛主席,我白永祥是睡过十个女人,我罪该万死。”
造反派说:“好,你退下,刘鑫上。”
刘鑫便站出队列,先向毛主席深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然后低声道:“毛主席啊毛主席,我刘鑫向你请罪了。”
造反派大声吼道:“高点声,像苍蝇一样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能听得见?”
刘鑫身子抖了一下,便提高声音说:“毛主席,我刘鑫是罪大恶极的老右派。我爷爷是资本家,我爸爸是国民党军阀,他们都不是好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早就对共产党心怀不满。我还崇洋媚外,说过资本主义工业发达,还说过比我们发达,我这是居心不良呀,革命群众批判我。斗争我,都是对我的教育。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毛主席,你就看我的表现吧。”
造反派满意地点点头,道:“下去,邵士喜,该你了。”
邵士喜迟迟疑疑地畏缩在后面,说:“我刚来,让别人先请吧。”
造反派不高兴了,骂道:“你磨蹭个球。”
邵士喜只好拖着脚往前走了几步,他抬眼看看毛主席慈祥的笑容,一时凄然无比,不由地放声痛哭起来。
两个造反派奔了过去,左右拳脚踢打,骂他道:“你哭你娘个球。”
邵士喜被推搡的站不住脚,但口里却大声喊着:“阶级兄弟们,我邵士喜冤枉啊。”
为首的大胖子让那两人躲开,他扬起手来,“啪”的一声,重重地摔了邵士喜一个耳光,邵士喜顿时感到眼冒金星,天旋地转,险些栽倒。
大胖子公鸭一般笑了起来,说:“这就对了,进到里面的,没有一个冤枉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能冤枉你?你们一个个都坏透了。头顶长疮,脚底流脓,你开始吧。利索点,别人还等着呢。”
邵士喜泣不成声地说:“毛主席,您老人家听着,我邵士喜向您请罪了。我邵士喜不是个好东西。我到煤矿参加工作不是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我就想挣钱了,挣了钱回家买地娶婆姨。您别看见我使劲干活,其实我不是想给国家多出煤,我是做给别人看的。我是怕国家有一天不要我了呢。当劳模,我也没想过,是领导硬选上的。说实话,我也不想当劳模,当劳模还得多干活。后来,我发现当劳模还挺光荣的,还能隔三差五去吃宴席,我就觉得还是当劳模好。我的反革命罪行就是这些,全给您老人家坦白了。坦白从宽,您老人家就饶了我吧。”
大胖子听了有些发乐,见他要往后退,立即喝住,说:“不行,继续请。”
邵士喜侧过头哀求的看了他一眼,说:“我实在没有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还是有点冤枉哩。”
大胖子马上喝斥道:“放屁,你还有冤,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进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屈死鬼,你们一个个都坏透了。”
邵士喜皱着眉头回忆自己的罪行,说;“你们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今天实在想不起来了,我邵士喜咋敢向毛主席撒谎哩。”
大胖子说:“毛主席心明眼亮,你是骗不了的。你继续请。”
邵士喜咬咬牙,这才又说:“毛主席,我全向您老人家说了吧。我这个人道德败坏呢。虽然我娶了现在这个婆姨,可我心里一直不满意哩。我一直想着我婆姨的妹妹哩。我小姨子比我婆姨长得好看,我就老想,娶了小姨子该多好呢,我婆姨骂得对,我就是吃着碗里的,还盯着锅里的。”
大胖子等人“嘎嘎”的笑了起来,连“黑帮”队里也响起一两声憋不住的笑声。
邵士喜脑子里“嗡嗡”的觉得自己被掏控了似的,只剩下骨架子在那儿立着。他扬起手,打了自己左脸一巴掌,又打了自己右脸一巴掌,接着就“呜呜”地哭了:“毛主席,我可是什么也对您说了。您老人家就饶恕我一次吧。”
大胖子挥挥手,说:“下去吧。毛主席今天就饶了你。你还磨蹭啥劲,下去下去,来,下一个。”
白永祥把手放在邵士肩膀上,说:“好啊,士喜。你还真有一手,还惦记着小姨子呀。”
邵士喜嫌恶地甩开他的手,说:“我也就是想了想,连手都没摸过哩。”
白永祥“嘿嘿”地笑得前俯后仰,说:“算了,别哭丧着脸了。谁的屁股上没点屎呢?那些造反派身上没有?说不定屎比咱们的还多着呢。”
邵士喜说:“老白,你小点声好不好,外面有人站岗呢。”
白永祥“哼”了一声,说:“站球得吧。咱们已经打到在地了,还能把咱打到哪?”
邵士喜说;“老白,以前不说,这几年我可是一心一意听毛主席的话哩,毛主席让咋干就咋干。你看看,我还是让抓到这儿了。我心里敝着一股气哩。”
刘鑫趴过来说:“老邵,你要往开里想。”
邵士喜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就是想不通呢。去年我还是毛主席的好工人,今年咋就成了阶级敌人。你们都看看,就算我想自己的小姨子,也不至于成了敌我矛盾呀。”
白永祥扔给他一颗烟,说:“算球了,想那些做啥。等哪天我当了矿长,我还封你是毛主席的好工人。”
邵士喜没接他的烟,说:“老白呀,你比我还顽固,你真得想复辟呀。”
白永祥一愣,随即耷拉下头,嘟哝着说:“我复辟个球,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啥是个复辟哩。”
仓库的门打开了,一道耀眼的光亮射了进来,“黑帮”的们立刻趴回自己的铺位,惊弓之鸟一样瞪眼看着那道光亮。
大胖子探进头来,喊:“邵士喜出来。”
邵士喜下意识地一站,腿却哆嗦个不停,又重重地跌坐在铺位。刘鑫赶忙去扶,并把嘴贴在他耳朵上低声说:“邵师傅,他们问你的时候,你千万要顶住。不该说的打死也不说。你一说,他们就装到你的档案里了,一辈子也翻不了案。还有,他们批斗你的时候,你就想别的事,想这辈子最快活的事,时间也就好过了。”
邵士喜感激地点点头,颤颤巍巍地朝门口走。一出门,他便屈腰驼背等着人带纸帽,挂牌子。这时却听见有人喊了他一声:“爹”他抬起头,看见合作朝他跑来,泪马上像雨水般淌了下来。
大胖子指指仓库门房,说:“你们父子俩到那里说话吧。”然后又说:“邵士喜,你是个坏人,可生了个好儿子。你儿子天天来看你,闹着我们要见你。放在别人身上,我们说什么也不会破这个例。去吧,你们父子聊聊去吧。”
邵合作便牵着邵士喜的手,进到仓库的门房。门房里没人,邵合作让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烟和火柴,给爹点燃。邵士喜边抽着边摸着邵合作的头,泪水又“哗哗”地流了下来。
邵合作说:“爹,你别哭了。”
邵士喜说:“行,我不哭了。爹心里堵得慌哩,爹咽不下这口气呀。爹一直听毛主席的话,你看看,还是犯了错误。”
邵合作说:“爹,你没错误。”
邵士喜说:“没错误咋让革命群众揪出来了?爹可能还是有错误,可爹没罪行。”
邵合作说:“总有一天你会从这儿出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邵士喜爱抚地摸着他的乱发,说:“我儿子越来越会说话了。”
邵合作腼腆地笑了笑,说:“我这是看书看来的。书上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现在是冬天,冬天总会过去的。”
邵士喜赶忙摇摇头,说:“合作呀,你是把文化大革命比喻成冬天了?不敢哩,文化大革命才是春天呢。春天过去是夏天,夏天过去秋天,到秋天就好了,凉凉快快的,它不像冬天这么冷,也不像夏天那么热。”
邵合作说:“这里面吃得饱吗?”
邵士喜说:“吃得饱。其实谁也吃不了多少。合作,你娘好吗?”
邵合作说:“我娘每天找兵团司令部,她给你喊冤哩。”
邵士喜眼睛又红了,说:“你娘是个好女人哩,以前我没看出来,一遇事就看出来了,你娘真心和我过日子哩,可我却对不住你娘。”
邵士喜说:“哪个姨?”
邵合作说:“三姨。”
邵士喜脸不由地红了起来,忙说:“告诉你娘,快让你三姨回去。这世道乱轰轰的,她添什么乱。”
邵合作说:“她是来伺候俺娘来了。”
邵士喜生气了,说:“你们不会伺候?解放靠不上,还有跃进嘛,马上让你三姨回去。”
邵合作点点头,说:“跃进也很少回家了,她住在同学家。”
邵士喜痛苦地摇摇头,说:“这怪不得她,她要求进步,想在人面前活人哩。解放和我脱离关系,我也不记恨他,他有他的前程么。爹如今是有错误的人,谁也不计较了。”
邵合作说:“现在造反兵团分成了两大派,昨天还打起来了,一家说是保皇派,一家说是造反派,好几个工人都受伤了。”
邵士喜说:“没事的,毛主席会管他们的。合作,你们现在还扫马路么?”
邵合作说:“早不扫了。”
邵士喜凝视着儿子,说:“合作,你听爹的一句话,你替爹扫吧,也算给爹赎罪。”
邵合作说:“马路有人扫呢,每天有五类分子扫哩。”
邵士喜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一个阴雨绵绵的的下午,邵士喜夹着铺盖卷没声没响的回到家里。
高银凤正在炕头躺着,一谷碌坐了起来,兴奋地说:“你看你,自己回来了,我正想着一会儿接你去呢。”
邵士喜把铺盖卷朝炕上一扔,捋了捋头上的雨水,“你就会说漂亮话,接我怎么还在炕上躺着。”
高银凤说:“我是想等天黑一点再去,现在街上人来人往的。”
邵士喜朝炕上趴,高银凤忙用手去托他。邵土喜坐定,喘着气说:“是毛主席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得谢毛主席哩。”
高银凤说:“屁,毛主席知道你是谁?是解放他们把你放出来的。”
邵士喜眨巴眨巴眼,说:“解放?这小子不是和我断绝关系了?”
高银凤说:“古人说得好,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到底是自家儿子,现在是他们东方红掌权了。”
邵士喜说:一会儿兵团夺权,一会儿东方红夺权,也不知道他们闹个什么劲。
高银凤说:我也弄不清了,反正都是革命群众组织嘛。不说别的,你回来就好。我给你热酒去、说着跳下炕,收拾去了。
邵士喜仰靠在自家墙上说:“还是家里好啊,合作他娘,你说呢?”
高银凤边捅火边说:“那是当然,要不,我先给你捶捶腿吧。”
邵士喜说:“捶球啥哩,好长时间不开批斗会啦,不用站了,也不用坐飞机了,也不用听训骂声了,我们在里面倒觉得没意思了,跃进呢?还不回家?”
高银凤说:“偶而间也回来,我不想搭理她,一个屁玩意,革命觉悟倒高哩。”
邵士喜说:“怪谁哩,都是跟你学的。你说你,不在家里好好做饭,运动一来你就往街上跑,孩儿们不是跟着学的。”
高银凤不高兴了:“你看你,一回来就批判我,你以为我这一年多心里好受?”
邵士喜摆摆手,说:“好,我不说你了,你们女人是半边天,也有革命的权利么。”
高银凤炒了一碗鸡蛋,又炒了一碟白莱,给邵土喜摆在炕头,‘说:’快吃吧,一会四清建国回来,就争你这口吃食了。
邵士喜抿了一口酒,美滋滋地咂着嘴,又点点头,说:“虽然当了一回黑帮,我邵土喜还是革命的。我对得起毛主席,我对得起共产党,我的血还是红的。你说呢,合作她娘?”
高银风忙点头,说:“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把你扔到茅厕里半月二十天,捞出来看你的血,还是红的。”
邵士喜“嗬嗬,”地笑了,喝下一蛊又说:“你这个比方打得不好,理么还是这么个理。他们越说我反革命,我越闹革命。我明天就去上班。”
高银凤苦笑一声,说:“你还上屁的班,全矿都停产了,你去哪儿上班。你快别去了,你去上班别人还以为你是去搞破坏哩。”
邵士喜脸喝得红彤彤的,睁大了眼,“那你说干啥,我一个男人家总不能老窝在家里。”
高银凤说:“我听说你们挨过整的人,又成立了一个103战斗队。要不,你去参加这个战斗队吧。”
邵士喜说:我到是想继续革命哩;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
高银凤说:“让合作给你写份申请呗。”
邵士喜说:“你不说,我到忘了,合作上哪去啦?”
高银凤说:“可能。上刘阳家去了。这孩子一天老气沉沉的,低头进来,低头出去,我真不知道他琢磨甚哩。”
邵士喜摆摆手,说:“爱琢磨就琢磨吧,我到现在才觉得合作是个懂事的孩儿哩。”
高银凤朝他跟前凑了凑,悄声说:“有个事,我得给你说一声。我总觉得解放和白家女子不对劲哩,有时晚上回来,俩人就躲在放柴禾的小房子里,灯也不开,叽叽咕咕的。我说也不听,我管不了解放了。”
邵士喜不屑地撇撇嘴,说:“我当是甚事哩,他们能叽咕甚,还不是说他门造反夺权的事。”
高银凤捶了他大腿一把,说;“要是那到好了,我只怕他们脱衣服做那事哩。”
邵士喜还不明白,喝着酒说:“能做啥事?”高银凤就在裤裆那摸了一把,羞红着脸说:“你真是劳改改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