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银凤刚刚睡着,就被一阵“劈哩叭啦”的鞭炮声惊醒了。她睁开眼,要坐起来,却感到挥身乏力,她推了推身边的邵士喜。
邵士喜激灵一下,醒了。
高银凤说:“我刚才梦见武斗队又打起来了。”
邵士喜说:“看你梦的,毛主席都死了,他们还敢打。这是人家办喜事哩,娶媳妇嫁闺女放炮呢。”
高银凤说:“谁家过事?”
邵士喜说:“刘鑫闺女。”
高银凤就长叹一口气,说:“刘鑫家的闺女是个好女子哩。我原先还想给咱合作说哩。”
邵士喜猛地坐起来,说:“你看你,又提合作,不是合作,你也得不下病。以后你别给我说他,我不想提他。”
高银凤幽幽地,说:“他好歹也是你的儿子哩,你咋就这么狠心。”
邵士喜咳嗽两声,说:“不是我狠心,是他狠心。他做事咋就不想想养活他长大的老人。”
高银凤说:“我这两天老梦见合作。合作给我说,他是冤枉的。”
邵士喜说:“你看你,又说这。”
高银凤说:“你就让我说两句吧。我不和你说,能和谁说呢。”
邵士喜要背过身去,说:“那你说吧。我告诉你,我实在不想提他。不过,你说吧,就当我没听见。”
高银凤就低低地啜泣起来。邵士喜忙转过身来,说:“你看你,又哭开了,大夫不让你伤心,你又忘了。你说畦,想说甚就说甚。”
高银凤又哭了几声,说:“这几天,我老梦见合作。合作他瘦了,头发都白了,比我还白得厉害。他才二十五岁,看上去,比你现在还老哩。”
邵士喜叹口气,说:“他在里面能好了?”
高银凤说:我还梦见解放了,解放倒精精神神地,还有我爹,我娘,他们都精精神神地,他们在那头,不缺吃,不缺穿。他们说,闺女,你觉得活着苦,你也来吧。我们等着你哩。到了这头,甚不顺心的事也没有了。
邵士喜就把一双灰灰的眼睛紧盯着自己的婆姨,说:“你看你,梦见些啥。别说了毛主席也死了,今后的日子还不知咋过哩。”
高银凤说:“毛王席死了,还会有王王席,张主席,我不结记那些事,我就结记合作哩。”
邵士喜打断她的话,说:“你想吃甚,我给你去做。”
高银凤摇摇头,说:“我甚也不想吃,我就想和你说说合作。”
邵士喜说:“你实在想说就说吧。”
高银凤欠起一点身子,说:“他爹,我到底是啥病,你给我说实话。”
邵士喜身子蔫缩了下去,忙说,“你看你,不就是肺上的一点毛病么,过几天就好了。”
高银凤眼睛渐渐暗淡了下来,说:“其实,我心里清楚着哩。不过,我还要挺着,我还想等合作娶媳妇那天。”
这时,外面又乒乒乓乓地响起一阵爆竹声。
邵士喜悻悻地说:“放几个就对了,还老放,毛主席刚死了才几天,你们就这么大操大办,这是政冶问题哩。”
高银凤说:“人家要放,就让人家放去。啥时候,咱们门口能放上几声炮,我闭上眼也就歇心了。”
邵士喜就说,“要不咱就应下跃进,给她也办了?”
高银凤马上断然道:“我不同意,她嫁给一个农民,就永远从农村出不来了。”
邵士喜轻声说:“毛主席不是说,让知识青年在农村扎根落户么。扎根落户是啥意思,就是让娃娃们在农村娶媳妇嫁人哩。”
高银凤高声说:“毛主席现在不是死了么。别人家的孩子能招工、当兵,咱家的孩子就不能回城?咱家的孩子是缺胳膊还是短腿呢。”
邵士喜说:“这都是让合作害得。他要好好的,跃进说不定早从村里招回来了。”
高银凤立刻说道:“合作他是冤枉的。我的孩子我知道,他决不会反毛主席。”说完大声咳嗽起来。邵士喜急忙把她扶着坐起来。高银凤咳嗽得满脸胀红,一头汗水。邵士喜忍不住,眼眼就湿了。他背过身去,揉揉眼睛。
高银凤大喘着气说:“你给跃进写信吧,让她回来。”
邵士喜说:“我已经让人给她写了。说不定明日就回来了。”
高银凤缓了一会说:“咱们在太原,到底住得是啥医院?”
邵士喜顿觉浑身汗湿。说:“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山大二院吧。”
高银凤说:“可我咋记得人们说是什么肿瘤医院?”
邵士喜忙说:“你别听他们瞎说。我领去的地方我能不清楚。你想吃甚哩。我给你去买。”
高银凤说:“别乱花钱了。咱们把钱攒着,将来合作回来,咱还得给他办婚事哩。”
邵士喜刚要说什么,又哽咽开了。
外面又断断续续地响了几声鞭炮。邵士喜看着婆姨闭上了眼睛,就说:“你说不管咋地,咱还是该给人家下礼,你说哩。”
高银凤睁开了眼,说:“给刘鑫家下礼行,白永祥家咱不去。前些日子,他两口子见了我,一扭头就走了。咱活就要活得有点骨气。就是讨吃要饭,咱也不上他们家的门。”
邵士喜说:“人家现在是矿上的正主任了,将来跃进能不能招回来,还得人家说话哩。”
高银凤振声说:“跃进就是一辈子当农民,咱也不给他下这个礼。咱不巴结他。”
邵士喜的脸灰灰地,说:“你看你,还是这脾气。合作就随你了。”说着穿鞋下地,“那我就去刘鑫家了。”
高银凤像是睡着了。邵士喜走出门来,就见天上太阳晃晃地扎眼。几只黑鸹从远处飞过来,正好落在邵士喜头顶那棵大槐树上,它们对着邵士喜“嘎嘎嘎”地叫了起来。他感到一阵晦气,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黑鸹惊飞了起来。却仍绕着他的头顶盘旋着。他狠狠地“啐”了一口。黑老鸹们终于飞走了。可“嘎嘎嘎”的叫声依然在他耳边不停地响着。
白家的院外,竟是十分拥挤,人来人往,皆侧身而过,邵士喜一踏进白永祥家的院子,头脑突然就划过一个让他惊讶的念头,文化大革命还应该继续搞下去,直到白永祥这样的人再打倒在地,踏上一千只脚,他心里说一句“我操他娘的”。就见白永祥、白晓强出门送客,不由地惊出一身冷汗。白永祥斜着瞟了他一眼,继续送客。邵士喜就躬了腰等,直到白永祥从院门口返回来。
白永祥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来了。”
邵士喜满脸笑着迎了过去,说:“我刚刚听说晓强要办事哩。”
白永祥眯了眼点点头,说:“我知道。我插队的时候和邵合作在一起的,他现在还在监狱吧。”说完,掀门帘回去了。
邵士喜发抖似的打个冷颤,仰起脸说:“白主任,可有帮忙的事,我别的做不了,端茶倒水,厨房当个下手还是能行的。”
白永祥干笑了几声,说:“你老胳膊老腿的,我哪里敢用你,你去屋里坐,我还忙着哩。”说完要转身走开。
邵士喜赶忙进前一步,低了头说:“有句话本不当今日说,可我实在不好找,你就听我叨叨两句。我家跃进插队也四五年了,好多人都回来了,你看能不能……”
白永祥皱起了眉,“哼”,了一声说:“你看你,我今天实在太忙了,改日再说好不好。”
邵士喜只好苦着脸说:“也行,改日再说。”
白永祥走出一步,又返回来,压低嗓门说:“老邵,你家邵合作是全省知名的案犯,我就是想办,也办不成呢。”
邵士喜说:“他邵合作是邵合作,跃进是跃进,总不能因为……”
白永祥不耐烦地摇摇手,说:“我一会半会也和你说不清楚,咱改日再淡。”说完便去迎别的客人去了。
邵士喜怅怅看着白永祥的背影,心里长叹一声,便去礼房上礼。礼房人很多,但谁也没有去理睬他。邵士喜从衣袋中摸出十元钱,想了想,又摸出十元,一并递到记账先生手里。
记帐的抬头看着他,压低了声音说:“老邵,人家最低也上三十元。你这二十元让我咋记呢。”
邵士喜又惊出一生冷汗,忙从口袋里又掏出十元补上。记帐的先生这才把他的名字写在礼薄上。
邵士喜出门来,见白永样还和客人在院里大声说笑,急忙低了头擦着墙边轻手轻脚溜了出去。一出院门,他便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操你娘的,你们这是榨血哩。”
与白家相比,刘鑫家就显得冷清了许多。只有五六个灶房的人在院里忙碌。邵士喜背着手,踱到新搭起的帐篷里看了看,这才推开刘鑫家的门,刘鑫急忙迎了出来。
刘鑫说:“我正要去你家告你,你到来了。”
邵士喜自己在炕桌上的小碟里取了颗烟,说:“你不告,我也要来的。咱们俩个谁和谁哩。”
刘鑫笑着直点头,说:“就是,就是。”
邵士喜说:“你可攀了门好亲家呢。”
刘鑫忙说:“啥攀不攀,孩子们愿意,我这个当爸的,也不好说什么。”
邵士喜凑过脑袋低声说:“老刘,你给我说实话,你家刘阳是不是白主任招出来的?”
刘鑫苦笑一声,点点头,说:“这都是晓强办的,他对他爹说,非刘阳不娶。”
邵士喜说:“听说你家刘阳坐办公室了,做啥哩?”
刘鑫说:“在财务科。”
邵士喜说:“老白家儿子现在做啥哩?”
刘鑫说:“在团委当副书记呢。”
邵士喜突然悲上心头,一时哽咽起来,说:你看看,一块插队下乡,人家们都……合作他却……
刘鑫急忙劝道:“邵师傅,你千万要朝开想,还有插队病死在村里的呢。”
邵士喜擦擦眼睛,说:“你看我,这大喜的日子,我却说这些,我真是糊涂了。”
刘鑫说:“听说跃进她妈病了,也不知道现在咋样了。”
邵士喜眼里又泡起眼泪,摇摇头,说:“大夫看了几天,就让我们回来了,说她想吃啥就吃点啥,我看见……”
刘鑫就陪着他叹气。
邵士喜自责地拍着自己的腿,说:“你看你,你家大喜的日子,我竟说些这。我真是老糊涂了。刘老师,你家还需要不需要帮忙什么的,那头大办,我这里小办。也没有多少人,就不麻烦你了。等过些日子不忙了,我就去看看老嫂子。我还吃过老嫂子做的面条哩。”
正说着,刘阳走了进来。刘阳一见邵士喜,便不由地一愣,随即低下头,凄凄地喊了一声:“邵伯伯”。
邵士喜急忙应下,说:“闺女,我来给道喜来了。”
刘阳低头抹了一下眼睛,很快转过身去了。
又坐一会,邵士喜突然觉得心里惶惶地,便退了出来。他疾步往家走,刚拐过排房,就听见背后有人快步赶来,轻声喊他“邵伯伯”。
邵士喜回过身来,见刘阳已站在自己面前,他不胜惊诧。
刘阳将一个包裹递给他,低下头说:“邵伯伯,啥时候你去合作,把这给他捎去。”
邵士喜一惊,包裹摔在地上,刘阳拣起来掸了掸,又递在他手上。
邵士喜说:“闺女,这是什么东西?”
刘阳依旧低了头说:“一件毛衣。在村里插队时,我便给他织好了。”
邵士喜长叹一声,要还给刘阳,说:“你还结记他作甚。”
刘阳又把包裹塞给他,说:“我对不起他。”
邵士喜眼眶就红了,说:“不是你对不起他,是他对不起咱们。你说他……”
刘阳抬起头左右看看,说:“邵伯伯,合作他是冤枉的。”
邵士喜说:“冤枉个啥哩。他和共产党做对,能有他好的?”
刘阳抹抹眼泪说:“现在毛主席逝世了,形势也许会有变化。你们可以去找人申诉,也许合作能放出来。”
邵士喜悲凉地摇摇头,说:“放他?能减他几年刑,我就烧高香了。”
刘阳轻轻地啜泣起来。
邵士喜忙劝道:“闺女,你明天就要嫁了,可不敢哭,快回去吧。”
刘阳这才忍住,她擦擦眼睛,说:“邵伯伯,那你走好。”说完,转身回去了。
邵士喜手捧着包裹,慢慢地往回走。
邵士喜刚走到老槐树下,就猛地听见建国在窑里尖叫,接着便是一阵沙哑的哭声。他心里打了一个冷颤,嘴里刚刚说了一句“毛主席啊”,就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上,包裹被摔出很远,很远……
手记十六
我娘死得时候,我已经被移解到省第一监狱,每天和别的囚犯一起做铝盒。那天傍晚,我好像患了心绞痛,一会儿又觉得心里掏空了似的,空虚得身子如同泄完气的皮囊。我的头上不停地冒冷汗,手指神经似的颤抖。那一刻是我被捕以后,精神最软弱的时候。娘的面孔在我眼前不停地闪动,娘的声音也在我身边不断地响起,娘说,回来吧,合作,回来吧,合作。
于是,我眼前一黑,栽倒在了车床下面。醒来的时候,我已躺在“号子”的床上。老张坐在我身旁,不停地给我擦汗。他看见我睁开眼,立刻眉开眼笑,拍拍我的手说,你是中暑了。我摇摇头,说,不是中暑,我想我娘。他便叹了口气,说,我想我的娘。我娘八十六岁了,她至今不知道我来到这里。说着说着他的眼眶也红了。老张喂我水,我像一个婴儿一样,仰起下巴让水一滴滴流进我的嘴里。我握住他的手,对他说,老张,我真想叫一声叔。老张一怔,哈哈哈地笑了,忙说,叫叔,咱俩就远了,有长幼之分,就不能随便说话了。你还是叫我老张。
老张比我先来一年。判刑之前是我们县原政府办的主任。他参加革命早,十六岁就是游击队里最小的战士。文化大革命开始,他靠边站,虽然挨过几次战斗,但很快就被“革命”遗忘了。他的不幸是缘于他的性格。他这人心直口快。他几次和过去的同事私下里议论中央的几个要人,颇有些不屑。不知是谁,把他的“不满”用匿名信送到了县革委,本来他完全可以不承认这种“罪行”,但他竟然全部坦白了。他以“恶毒攻击中央领导同志”的罪行,被判除八年徒刑。
我们来自同一个县,又都是“政治犯”,被编在了一个组。老张读过很多书,知识很渊博,而且善于言谈,很快我俩便成了无话不谈的难友。他比我年长二十岁,可性情开朗,凡是接近过他的犯人,都十分尊敬他。在我思想消沉几欲崩溃的时候,都是他给我莫大的安慰。
他文化并不高,但记忆力极为惊人。他能大段大段地背诵《资本论》和《联共产史》,还能复述《东周列国志》和《三国演义》中的全部故事。如果说我们几个难友能在那沉闷、枯燥、使人窒息的监狱生活中,始终保持生活下去的勇气,全仰赖于他。而他对我尤为怜爱。我在政治犯中年龄最小,也是刑期最长最重的。开始,我被宣判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后改为无期徒刑。我虽然常抱着把牢底坐穿的勇气,可时不时地被一种阴气所笼罩。我承认,我常思念我的家人,还有我从小就爱恋的刘阳,还有外面那自由的空气。老张几次对我说,我们都会很快放出去的。二年,至多四年。我有一次问他,你怎么这么有信心,说得这么肯定呢?他笑笑说,我会算呀。但他随即给我说,你也是学过辩证法的么。事物都是会变化的,盛极必衰,苦尽甜来,夜尽昼至。接着,他神秘地看一眼窗外,对我说,你看到没有,监狱最近加强了看守,一定是外面发生了大事。
后来,我才知道,正是那几个月,中国发生了两年震惊世界的事变,毛泽东逝世,“四人帮”被抓。
老张是我们中间第一个出狱的。他攻击过的“中央领导”都已被抓,他便无罪释放了。临出去之前,他对我说,他出去之后一定会想办法为我呼吁,争取尽快释放。他动情地说,我们中国像你这样的青年太少了。你们是中国的脊梁。
老张出去后,不负诺言,很快向省高院写了申诉,要求重新审查我的问题。刘阳也催促我爹设法上诉,但我的问题却迟迟没有得到纠正。我出狱之后,老张才告诉我,省高院一直认为我的问题不同于别的案例。反对个人迷信就是反对毛主席,批判文化大革命就是批判毛主席。
一九八0年底,我还是被释放出狱了。按照户籍关系,我只能再回枣树坪。老张这时已是县委副书记。他果断地告诉我,你不用回村里去了。我的问题,他去找县委书记和县长反映。他让我安心住在县招待所,吃住花销全不用我管。我说,我还是回枣树坪吧,住这么多年监狱,能做一个自食其力自由活动的农民也挺好。老张却严厉地说,你现在回去算什么?算下乡知青?知青都返城了,算刑满释放分子?你却是无辜的。我说,做一个农民也很好,我的爷爷就是一个农民,做农民并不可耻,只要活得正直坦白。老张久久地看着我,又用力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你能这么想很好,但我还是不同意你现在回去。你现在并没有彻底平反。你现在回去,枣树坪的人还以为你是现行反革命。不,你是英雄。你要回去,就应该以英雄的身份回去。你知道么?张志新的事迹上报了。我认为,你是我们县的张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