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阳摇摇头,说:“他其实很想见你。只是,他有急事,编辑部让他去改稿,等着发排呢。”
邵合作说:“我很想请刘老师再收下我这个学生,我也想写小说呢。”
刘阳说:“我有家里的钥匙,咱们回家说话吧。”
邵合作马上说:“不进去了。鲍艳丽想早点休息。”
鲍艳丽还是拉着刘阳的手,说:“我不累的。”
邵合作已扭过去身要走,说:“我累了。”
刘阳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说:“那你就回去吧。”
邵合作没再说话。俩个女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才分开手。
走到一阴暗处,鲍艳丽猛地掐了邵合作的手臂一把,说:“给我老实说,刘阳是不是你过去的恋人?”
邵合作依旧低着头往前走。
鲍艳丽紧追着他,又说:“你找我,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她,你说呀。”
邵合作停下脚,掉过脸来说:“也许是。”
鲍艳丽忍不住,就“哇”地一下哭出了声。
邵合作跺跺脚,说:“你哭什么。”
鲍艳丽抽泣了几声,说:“我就是想哭。”
清早起来,邵合作拿起扁担要去挑水。邵士喜慌忙地出来,夺过扁担,说:“你歇着吧,我去挑。”
邵合作握住扁担不放,但还是让爹把扁担夺走了。邵合作这才知道,爹虽然五十多岁,手劲还是很大。
邵合作寻见斧头去劈柴。邵士喜又走过去一把将斧头夺走,说:那用你劈呢。你歇着,陪对象说话去吧。
邵合作看着爹满头的白发,嗓子不由地有些发紧,他蹲在爹身边,说:“还是我来吧。”
邵士喜摆摆手,说:“去去去,这又不费什么劲,你歇着。”
邵合作不再争,爹劈一根他捡一根,后来便轻声说:“爹,有件事我想和你说说。”
邵土喜抬起头冲儿子笑笑,说:你说你说,我听着哩。
邵合作顿了顿,说:“爹,你看小鲍咋样?”
邵士喜就笑眯了眼说:“不错,不错。”他接着长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沉思片刻,又说:“只是人长得太好了,我怕咱邵家福不住这漂亮的姑娘。哎,不过,你看着好就行,现在是新社会,婚姻是你们自己作主哩。老人的话只供你们参考呢。”
邵合作接过爹手中的斧头,说:“爹,你要没啥意见,下个星期我就想把婚事办了。”
邵士喜惊得直眨眼,说:“你看你,提前也不说,家里还啥也没啥。再说,日子也没捡。”
邵合作一边劈柴一边说:“日子,捡不捡吧,随便那天都行。”
邵士喜不高兴了,说:“这可不行,日子捡不好,两口子一辈子拌嘴哩。”
邵合作笑了,说:“我过去听我娘说,你们结婚倒是捡了日子,还不是一辈子吵吵闹闹。”
邵士喜便垂目说:“你看你合作,你咋和我们比呢。我是个没文化的受苦人,能娶过婆姨就不错了,你是奔前途的人,日子可不能随便选呢。”
邵合作说:“爹,我们结婚也不准备大办。把她爹她娘叫来吃顿家常饭就行了。”
邵士喜急忙摆手说:“这可不行,万万不行,让人家笑话。咱家不比从前了。咱不能让人背后说三道四。我早就想好了。白永祥他家办喜事摆了五六十桌,咱不和他攀,可咱咋也得摆二三十桌,咱也热热闹闹。”
邵合作皱皱眉头,口气坚决地说:“不,爹,就办一桌,多一桌也不办,大操大办我反感。你就听我的吧。”
邵士喜巴巴地望着儿子,说:“你就不能听我一次?”
邵合作断然道:“爹,就这么办吧。”随后放软了口气说:“爹,不是我不听你的,我实在不想大操大办,我不想招那么多人。”
邵土喜唉叹一声,拍拍手站起来,说:“你反正不听我的。你活了三十多岁,一次也没听过我的,我就认了。”说完拖着脚背着手去了灶房。
邵合作怅怅地看着爹衰老的背影,把斧头缓缓举起,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收拾完柴禾,邵合作进里屋对倚坑呆坐的鲍艳丽说:“你歇着,我去汾河滩散散步。”
鲍艳丽眼眶红红的,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跳下地来,说:“我不想一个人呆着,我也去。”
俩人便出门朝汾河走去。
风很大,吹在脸上刺骨般地疼。鲍艳丽不由地依在邵合作身上。邵合作推开她,说:“小心人看见。”鲍艳丽却更加靠近,娇嗔地说:“我就是让他们看。”邵合作还是把她推开了,俩人身子拉开了一定距离。
邵合作说:“刚才我和我爹说了,咱们的婚事简办,谁也不请。”鲍艳丽“嗖”地一下立住,杏眼园睁,说:你是开国际玩笑吧?
邵合作严肃地看着她,说:“不是,我觉得结婚是俩个人的事,契诃夫结婚时就谁也没有通知,在教堂宣过誓俩人便远远地走了。”
鲍艳丽说:“契诃夫是谁?”
邵合作说:“俄国作家。”
鲍艳丽说:“我说的么,他不是中国人么。”
邵合作说:“我厌恶那些繁琐无聊的结婚仪式。”
鲍艳丽撅着嘴。说:“反正我不同意。我鲍艳丽又不是嫁不出去的姑娘,早先我的追求者也是成群结队哩。这么随随便便嫁了,不让全城的人笑死才怪呢。”
邵合作说:“你那是一种虚荣心。”
鲍艳丽悻悻地,说:“我就虚荣。”
邵合作叹口气说:“那你考虑吧。啥时候考虑好咱们啥时候结婚。”
鲍艳丽眼圈又红了,凄凄地说:“还没有结婚,你就耍开了大男子主义。”
邵合作摇摇头,说:“你不理解我的心情。”
鲍艳丽又靠了过来,说:“好了好了,你让我再考虑考虑么。”
汾河滩里风更大。风旋卷着黄土在河道里漫卷而来。鲍艳丽禁不住有些抖,她紧紧缠着邵合作的臂膀,幽幽地说:“咱们回去吧。”
邵合作凝然不动,目光定定地眺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山峦,他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沉重地敲打着。好久,他对鲍艳丽说:“这儿曾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乐园。”。
鲍艳丽不无讥夷地笑出了声,说:“就这,还乐园呢。”
邵合作说:“春天和秋天,这里很美的。”
鲍艳丽摇摇头,说:“我看不出来。”
邵合作就幽幽地叹了一声,说:“真的,它在我心中一直很美丽的。”
鲍艳丽抽了一下鼻子。说:“还有那个刘阳。”
邵合作身子不由地颤了一颤。他依旧无限向往地眺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山峰。
鲍艳丽拉拉他的手,说:“你怎么不说话?”
邵合作缓缓回过头来,很快地扫了他一眼,说:“我想问你一句话。假如我不是这所谓的”英雄“你还会嫁给我吗?”
鲍艳丽一怔,将眼睛转了过去。
邵合作又固执地问她说:“你说,你还会嫁给我吗?”
鲍艳丽赌气地转过身来,也飞扫了他一眼,说:“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手记十七
鲍艳丽和我认识一个月,我们便同居了。
事情也许偶然,我思想上没有一点准备。那天下雨,雨下得很大,我正在看刊授大学的教材,鲍艳丽穿着雨靴,打着一把红雨伞推开了我的门。我很意外,也很感动。下这么大的雨,她能来看我,而且手里提着一饭盒热腾腾的水饺。
鲍艳丽脉脉含情地望着我,把水饺端在我的面前,轻声说,你吃吧。我说我刚吃了晚饭。她娇嗔地说,人家大老远的冒着雨送来,你就不肯赏个脸。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只好吃了两个。我说吃不下去了。她却抓过筷子,夹了一个要往我嘴里放,我只好又吃了进去。我那时还很不习惯这种亲昵,尴尬地满脸通红。她又夹了一个,我说,我实在吃不下去了。她就瞪起她很好看的大眼睛,撒娇似地说,让你吃么。我就咬了一口。她把剩下的半个笑眯眯地放在了自己的嘴里,很幸福地品尝着。我的心不禁有点激荡。她又夹起了一个,先咬了口。又伸到我的嘴边,我忙躲开了。她便装出满脸的不高兴,说,嫌我脏了?我不知所措,忙说那里的话。她就说,那你就吃了。我只好吃下去。如此你来我去,一饭盒饺子竟然全部吃完了。
她原来和我并肩坐在一起,吃过饺子,我就用手推她,说你坐床上去吧。万一有人来了,怎么说。她赌气地朝我这边移了移,娇嗔道,不嘛。我要走开,她却缠住我,笑嘻嘻地说,怕什么,进来时我看了,整座楼都黑着灯呢。今天不是星期六么。
她说得对。一到周末,单身楼的人便走光了。厂里的职工大多是附近村里的人。
鲍艳丽紧紧靠在我身上,她看见我躲躲闪闪的样子觉得很好玩,俯在我耳边低声混,你真封建。然后就把红润的嘴伸了过来。我没来得防备,我的嘴唇已被她堵住了。血一下子涌到我的脸上。我不由的紧紧抱住了她。是的,我很封建。直到今天之前,我都无法想像自己会这么快与一个女子发展到这种程度,我晕眩了,一种本能突然降临猝不及防的晕眩。
我们就这样着坐了很久。我对她说,你回吧,已经太晚了。鲍艳丽却紧紧地箍着我,很不高兴地说,你没听见外面打雷么。我一听,果然,晕眩的我已经听不见外面的雷声。又坐了很久。我用力推开了她,说,巳快半夜了,你该回去了。她脸晕红着说,你没看见外面下着雨么。我一听,果然,外面还下着雨。我说,我送你回去。她目光闪闪地凝视着我,突然又把我抱住,依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今天不回去了。我再次用力推开她,说,这怎么行呢。你父母知道了会怎么说呢。她狡黠而羞涩地看了我一眼,又轻声说,出来的时候,我告诉我妈了,说我今天在同学家帮着看门。
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莫明其妙的敲着鼓点,还是惶惶地说,不行,这会让人说闲话的。她却搂着我悄然不语,好半天才说,我怕同学知道我去得这么晚,一定会说我的。
这天晚上,鲍艳丽没走。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看着依旧睡得很沉的她,一时恍若做梦。从理智上讲,我知道这样不好,但从感情上讲,我又渴望这种狂热的激情。我心里非常不安。
鲍艳丽醒了,她看着我木木地坐着,就从被子里伸出雪白的手臂,一下将我揽在她的怀里,动情而得意地说,从今天开始,你就属于我了,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我不禁一颤,手臂便从她腰间滑了下来。事情原来是这样的,不是我占有了她,是她从此占有了我。
她知道我收到许多封求爱信,也知道时不时有年轻姑娘来找我。她做得这一切,就是想抢先一步。不过,我很快又为自己这卑鄙的揣测惭愧了。我又有什么呢,能这样被一个热情而又美丽的女子所爱,你还有什么不安呢。
从此,鲍艳丽便经常来。我们也睡在一起。我不得不有所忌讳,我毕竟已成了公众关注的对像。
一个月后,鲍艳丽突然脸红扑扑地告诉我,她怀孕了。怀孕的结果只能是结婚。我曾经有道有过让她流产的念头,可刚一出口,她便声泪俱下的拒绝了。我只能结婚。
那时结婚的排场已经非常奢华,花钱也很多。我对鲍艳丽说,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月工资。鲍艳丽说,我不讲究。我还说,我很向往契诃夫式的婚礼,就两个人。她犹豫了很久,最后同意了我的决定。我为她的理解很感动。她抱住我说,我有你就足够了。我只希望做一个英雄的妻子。我赶忙说,我哪是什么英雄。她满脸堆笑着对我说,你是英雄。我从小就很崇拜英雄。
就在我们操办婚事的时候,我收到了封匿名信,匿名信说鲍艳丽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曾和许多男人搞过对像,而且如何如何。写信人又说,他不忍看着一个反对“四人帮”的英雄栽在一个荡妇的怀抱。
我捧着这封信,手不由地有些发抖。我是一个不善于控制自我感情的人。我的神色流露出我的痛苦。鲍艳丽看出了我的动摇,忧心忡忡。她哀怜地拉着我的手,问我怎么了。我踌躇了很久,才对地说,你真的爱我吗?她沉重地点点头。我便长吁了一口气,坚定地说,只要你爱我,我就会永远地爱你。随即我把那封信拿出来,当着她的面扯碎了。我的婚礼很简单,我讨厌一切繁琐的仪式,去省城走了两天,回来便算结婚了。鲍艳丽显然有些不情愿。她原来把婚礼想得很隆重,想把她的亲朋好友都邀来。但我一直没有答应。她的肚子一天天隆起,也就只好随我了。也许因此埋下了与我不和的种子。
结婚后的第五天,老张给我打来电话,让我马上去他那儿一趟。我一进他的办公室,他便连声责备我,说结婚连个招呼也不打,还说咱们是忘年交,也是难友么。我说,我谁都没有通知。我讨厌那些庸俗的东西。他叹了一口气说,你的性格太怪癖,比我都怪。然后拿出一个包裹,说这是他的一点礼物,表点心意吧。我拒绝收下。他就生气了,脸色很难看,说,这是劳改工厂的一点情份。我便不好说什么了。
接着,老张说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县委组织部已经考察过我,拟调我去城关镇当副镇长。我怔了好久,才说,我不想去。我在陶瓷厂工作得很好,厂领导对我也很关心。老张却严肃地说,你不能只顾眼前,要长远考虑。像你这样思想解放,有一定理沦水平的同志现在还很少,应该担负更重的担子。我还是婉言谢绝。老张又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对我说,我知道你对当官没多大兴趣,想搞学术研究,可在我们中国,你真想做一些事情,还得有一定权力。我知道你正直,而且非常正直,我们的干部中就需要你这样刚正不阿的同志。刚正不阿,能做到这点的人越来越少了。你听我的一句劝,还是去吧。人一生机遇不是很多。
一周以后,我去城关镇报到。我以为我是最年轻的干部,去了以后才知道,镇党委书记陈彬比我年龄还小,他是前任县委书记的儿子。
郭宏达副镇长也比我年轻。他是赵副县长的内弟。城关镇在县里的位置很重要。也就是说,这是出人才的地方。后来,我才听说,我们三个年轻人都是县级干部的后备力量。
老张的确对我太看重了,他是在培养我。我与他不过是君子之交。他对我如此厚爱,让我心里时时不安。我决心好好工作,踏踏实实做一点事情。但不久我就发现,陈彬对我戒备很严。他始终认为我是老张的人,而老张在县委又是一个以严厉出名的领导。
不久,我便与陈彬发生了冲突。陈彬宋与其它镇领导研究,便买子一辆桑塔纳轿车,给镇长购置了伏尔加,所需的费用由镇办煤窑支付。这显然违反了县委的文件和财务制度。在一次会议土,我将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希望书记和镇长能纠正失误和退回车辆。陈彬一听就火了,讥讽地说,是不是你也想让镇上给你买一辆车。我说,不是,我上下班有自行车就够了。陈彬马上又说,车已经买了,退不回去。我坚持说,可以上交县里。陈彬却霸道地说,就这了,车不能上交,要交,我们也就不买了。你有不同意见,可以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