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心里有很强硬的一面。
从堂姐家回来,她继续《天鹅》的创作。
她庆幸自己有这样一架好钢琴。
这是Y送给她的,在她十五岁的生日那天。
而送给Y这架钢琴的,恰恰是堂姐。
堂姐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一直把这个堂弟当亲弟弟看。当时堂姐夫任中国驻瑞典武官,堂姐是使馆文化参赞。
堂姐年轻时非常漂亮,是那种俏皮的美,睫毛弯弯的像个洋娃娃。
堂姐非常有个性,和其他高干不一样,堂姐似乎保留了自己完整的天性——堂姐的母亲是Y的姨妈,正是Y的母亲对Y说的“在赣南打游击”时受过重伤的游击队长。Y叫堂姐的母亲“三姨”,她也跟着叫。三姨的形象彻底改变了她从小对“女英雄”的看法,明白女英雄也可以是脸色苍白、清秀瘦弱的。一物降一物,内心坚如钢铁的三姨对自己的宝贝独生女儿万般宠爱,简直到了不讲理的地步,所以才有堂姐这样能够在机械死板规矩多多的外交部门保持自己天性的另类。
但是现在无论是堂姐,还是三姨再世,都无法阻挡她去思念另一个人了。
是背叛吗?不是!她坚定地对自己说。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个小钱夹,拿出那张Y的标准照,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对他说:“听听我的琴声,有没有点儿进步?”
她开始弹琴,琴声在夜里声音太大,她把门窗关严免得吵了别人。
沉浸在琴声中,她慢慢安静下来了。
合上琴盖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柏辽兹的一句话:“音乐是心灵的迸发。它不像化学那样能进行实验分析。对伟大的音乐来说只有一种真正的特性,那就是感情。”
她悄悄地对着Y的照片说:“真的没有想到此生还会有这种感情。对不起。”
2
接下来的两天,是她终生难忘的两天。她终于搞明白,原来所谓“雪窝子”不过是临时挖出来的雪坑,里面有些装置而已。夏宁远就缩在里面,只要连续睡上两个小时以上,就会冻僵。于是在漆黑的夜里,她连续不断地给他打电话,陪他聊天。她陪他聊了整整一夜。他把手机面对风雪,让她听风雪呼啸的声音,那种声音让她想起了东北的大烟炮儿,太可怕了!她小时候曾经随父母到过东北边疆,知道在这种天气里,是随时都可以冻伤的,她提醒他,裁绒帽子不要搭住耳朵,不然,呼出的哈气就会化成冰霜粘住耳朵,一揭开,耳朵都可能揭掉。他笑笑说知道,那口气就像一个老兵对新兵的态度。他的声音和平常不一样,是一种冻僵了的声音,让她心疼。
终于曙光出现了,他的声调里又出现了那种孩子式的欢快:“天亮了。”
她的心也跟着一松。他在那边说:“你知道么,这两天大家都偷偷在议论,说我在谈恋爱呢……”她淡淡一笑:“你就告诉他们,是北京的一个阿姨在给你打电话呢。”那边不吭气了,很久很久,她问他:“你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他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但是语调却无比坚定,他说:“我想把你抱在怀里,亲你。”
她握电话的手僵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一股血突然回流,她的双颊艳若桃花,全身也跟着颤栗起来,她想说一句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慢慢放下了电话。
为什么这样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这样的不同寻常?竟然连她的身体,也有了某种感觉,她觉得身上最隐秘的地方竟然划过一种奇怪的电流,好像是一种性感的抚摸,那种男性强烈的性感足以使任何女人颤栗。她真的非常害怕,连在电话里感觉都那么强烈,那么见了面会怎么样?
3
在漫漫长夜,他和她之间谈了无数的话,他们互相讲述了自己的历史,当然,主要是恋爱史。
他说,在国防大学上学期间,有人为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叫金敏,是北京胡同里的那种女孩儿,人很善良,很温柔,满族人,正白旗的。他就跟她交往下去了,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家。老北京的老礼儿老规矩多,他也慢慢学会了一些,休息的时候,他为她们家搭小房,扎篱笆。他说他童年时受过刺激,对女人抱有恶感,并且恐惧,是他的女朋友慢慢让他变得正常,为了这个,他很感谢这个叫做金敏的姑娘。虽然她有点儿小心眼儿,有点儿市民习气,那又何妨?但他们最终还是分开了。最初的矛盾在于,金敏希望他参加男模培训班,或者直接参加男模大赛,为了这个,她费了好大力气,硬是拉他去见了大赛的主办方,结果人家一见之下大喜过望,认为他条件极佳,是最理想的男模人选,当时的中国大陆还没有几个男模,主办方当时就开条件,要把他作为重点人选来培养。金敏正在狂喜,万没想到他二话不说回头就走,坚决逃离男模命运,把金敏全家都气得不善。
接下来的一件事,就更是让金敏痛心疾首,民航招空中少爷,明明他所有的条件都符合,却偏偏死也不去,无论是男模还是空中少爷,都是能挣大钱的,这一点,年轻的女孩子谁不心知肚明。和所有这个年代出生的年轻女孩儿一样,金敏当然也懂得金钱的重要性,特别是,她们家接近于窘迫的生活条件。金敏把他的拒绝看作是他不爱她,起码,是爱她爱得不深。女孩儿的心渐渐凉了,加上最后他坚决要回新疆,不留北京,就更是让她彻底心寒。临别的时候他还抱着幻想,对她说让她等着他,新年时结婚,把她娶到新疆,她只是笑了笑,照他看来,那是冷笑。果然,不出一个月,她的信来了,绝交信。当天晚上他在赛里木湖边坐了整整一夜,那是个星月辉映的夜晚,但是他心里却陷入了真正的黑暗。
“那么,你为什么不肯做男模或者空中少爷呢?”她问。
“你也问为什么?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的?你说是为什么?”他显然有些不悦。
“我不知道猜得对不对,我猜你是非常讨厌表演,也不愿意和人打交道,凡是和表演或者和服务行业有关的事你都深恶痛绝。对么?”
他不吭气。
她追问:“我说对了么?”
良久,他才突然说:“我真的没有错看你。”
“干吗说那么重?”她小声地喃喃着。
“我就是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他说,“假如是你,你会怎么样?”
“什么假如是我?假如我是谁?”
“假如你是我的女朋友——”
“这种假定不成立。”
“为什么不成立?任何假定都可以成立。你不要回避,假如是你,你会怎么样?”
“那你说呢?”她毫不客气地把球踢还给他。
他噎了一下,坚定地说:“你永远不会勉强我去做这种事的。”
“那么肯定?”
“当然。”
“我不是不会去勉强你做这种事。”
“什么?”
“我是从来就不喜欢这种男的!”
他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喜怒哀乐都特别有感染力,她于是也跟着笑起来,两个人笑啊笑的,最后他不笑了,他说,你真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4
一月之后,她正式向赵政委递交了作品,是一部独奏曲。
曲名叫《汽车城的星星》。
“不能用《天鹅》,《天鹅》只属于咱们两个人。”她很认真地说。
他心旷神怡。
“赵政委他们评价很高,可是又提了新的要求。”
“什么要求?”
“你可以猜到的。”
“让你编曲,再找人配词,做成一首歌?”
“一点儿不错。”
她在那边笑了起来。“那你就乖乖练活儿吧。”
“这么幸灾乐祸?……给点儿启发吧?”
“其实‘编曲’‘配器’都是国人发明的词,西方没有,都属于compose(作曲)……”
“所以啊,我就想,学院派肯定是看不起流行派的,音乐学院很少有流行音乐的专业啊。而且电吉他,在大多数学校都不是主要的科目啊,现在的水平你们这些音乐学院的教授们肯定是接受不了的。最让我恶心的就是四方会谈模式:作曲某某,编曲某某某,作词某某某,演唱某某,跟打麻将似的……”
她大笑起来:“你想得还挺多的,那趁早把作曲某某给删了吧,就算是我给汽车城做贡献了。”
“我知道你是怕我弄不好亵渎了你的原创。”
“是啊,你以为音乐学院是盖着玩儿的呢?”她也开玩笑。
“我会认真做的。现在拼命在学电脑软件编曲。……对赵政委他们来说,一首歌是透过歌词来传达意思的,他们完全不能体会,从一段音乐里能听出一个故事……我已经写了一点儿了,你听一下。”他放手机里的音乐。